昨晚连续看了《海上花》和《阮玲玉》两部电影。《海上花》的原型是书成于清末的一部吳語小说《海上花列传》,用酥软的吴语,描写了清末时已经是十里洋场的上海,“倌人”的生活。电影里的“倌人”,与其用“妓女”这个词来粗糙地陈述,我倒觉得是一种复杂的复合体,复合了“古代青楼的姑娘+民国时期的名媛”的存在,从宏观历史时期来说,也是这样一种过度的产物吧。她们生活的地方,叫做“长三堂子”,又称“长三书寓”;她们琴棋书画样样擅长,色艺俱佳,落落大方,她们出售的,与其说是肉体、性服务,不如说是一种社交功能。所以看完电影,烙在脑子里的,不是哪一个风姿卓绝的倌人,却是男人们酒桌上觥筹交错的场景,每场酒桌的戏都有四五分钟,出现了四五次吧。倌人们的日常,就是被叫去“陪局子”,男人们围坐在桌边喝酒吃菜神侃,她们坐在外圈,不挨着桌子,坐在自己的客人身后。起一个什么作用呢,看着赏心悦目,偶尔插几句知情知趣的话,调和润滑男人们的交谈。如果说古代青楼的姑娘是跟那些小文人小诗人一对一对面把酒言欢,提供一个他们卖弄才华的场所的话,晚清长三堂子的“倌人”更多是面对一桌子男人,在社交场子上做润滑剂。倌人们的住所也都是宽敞、私密,家具摆设都考究得很,所以很多人约了一两个朋友谈事情,也是约到倌人的屋子里去,这里行不只是男女间的苟且之事,倒更像是提供了一个第三空间。
电影里其实连“倌人”这个词也很少用,佣人们称自己服侍的姑娘,叫做“先生”,客人一般也是抬举姑娘,会跟着如此称呼。此前我只知道,中国人用先生这个词称呼女性,是那些有思想、有文化、德高望重的现代女性,宋庆龄先生、杨绛先生、冰心先生、秋瑾先生、林徽因先生,却原来这个词不是在民国才冒出来,而是在清末就出现了的。当然这两个群体无法放在一起比较,只是觉得文化和语言的传承很有意思。
《海上花列传》因为是用吴语写的,语言不通,流传很有限;张爱玲喜欢这本书,还做过一本《国语本海上花译》,写成国语想让更多人看到。张爱玲在后记里还写道:长三们填补了男人的感情空白。中国自古就是一个爱情荒漠,婚姻完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千年里流传下来的爱情故事,女主角要么是神仙鬼怪,要么就是风尘女子。因为好人家的女儿在出嫁前是不出门不见男人的,更别说跟男人谈恋爱了,哪怕是订了婚的女子,也不能跟自己的未婚夫私见。旧社会男人普遍早婚,所以性是不成问题,但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才是神秘而刺激的吸引,少了暧昧和怦然心动的过程,直奔主题总是让人觉得少了趣味。
这本书知道的人不多,看这个电影的人也不多,寥寥几条弹幕,都是在说“看不懂”“看不懂”。那些说看不懂的,我估计他们是不知道导演想表达什么吧。现代人很有一种功利心理,看个电影都恨不得学到很多人生道理。更进一步说,我们都有一些奴性,总期待着被教育,然而,文学和艺术的价值,除了传递主张和主义,还有一部分记录的功能,详实的记录,客观的记录,通过记录下来的东西,让每一位读者自去感受,感受历史上的人物,生活方式,不是为了什么价值,就是“了解”本身。我很爱艺术,听音乐会,看画展,自己感受到了其中的乐趣,就很有冲动带身边亲近的人一起去,却发现很多人都不敢去,不是不想,是不敢,觉得自己听不懂,看不懂。这大概是很多国人骨子里的自卑,为什么一定要懂呢?艺术就是用来感受的,甚至不用欣赏这个词都可以。我们不一定要去深究艺术的价值,不懂他背后的故事,不懂他精妙的设计,不懂他的难能可贵之处,又有什么问题呢?美好的东西,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价值。所以,这批人也容易抨击别人,说别人装腔作势,或者内心鄙夷着“啧啧啧,这人真会装腔作势”。
有一次跟朋友聊起了乐理,他发现我连最基本的大三和弦和小三和弦都不知道,很是吃惊;在他看来我常常去听音乐会,应该“很懂音乐”,以至于以前不太敢跟我聊音乐,怕露怯。不知他当时心里有没有其他想法,我是很坦然的,我确实没有认真去学乐理,我一直说我是一个“感受家”,我很容易感受到艺术作品带给我的震撼和快乐,这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不是非得要依据理性理解才能审美。当然,我们那次谈话对我而言很有意义,因为我发现懂得一些乐理之后,能从另一个维度去分析我觉得美的东西。分析本身也是一件很让人沉醉的事,所以我内心倒是很感激他。
不过,这些电影,这些书,倒是适合很恬静的心态去慢慢看,就是去看,去感受历史而已。如果有机会,也很想拜读一下,吴语版的《海上花列传》,虽然浙江人理解江苏方言也还是很有难度,但就是很想感受一下,那样的笔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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