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人 生
我出生于一个较富有的华侨家庭,我年青的时候有不少机会到海外去过安逸的
生活,但我选择了一条留在国内从事汽车科研的路。在漫长的一段以阶级斗争为纲
的时间里,我所受的各种批判比我得到的鼓励要多得多。有些人觉得难以理解:"康
庄大道你不走,何独攀踏荆棘路?"。有时我也这样问过自己,我想这其中的原因颇
多,主要的大概有二:其一,是五十年代青年所受的教育,以报效祖国为荣,觉得
到海外去当"资产阶级接班人"并不光彩;其二,是我爱科学,好探索,喜欢钻牛角
尖,在探索中偶有收获,就会有许多快慰。
在中学时我曾经因跳级和顽皮,常常是数学不及格,后来因为遇上两位杰出的
数学老师,他们循循善诱使我在求学路上出现重大转机。由于国家建设高潮(开始
执行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激励,中学毕业时我立志要当一名"为祖国工业化做贡献的
科学家"。
大学的经历,不太平静,先是考上清华大学航空专业,后因海外关系和院系调
整,我辗转就读于"清华"、"北航"、"华工"最后毕业于长春汽车拖拉机学院,大学
四年念了四个学校,由学航空改为学汽车。"政治条件不好"越发使我集中精力于科
学技术的学习钻研,成绩一直不错,好"钻牛角尖"和不愿以前人的结论为限的癖气
有增无减,这使我在后来的道路既尝到甜头,也吃到苦头。
苦头是:每一次政治运动我总是要受点"触动",反右侥幸过关,但"拔白旗"、
"典型批判"、"下放改造"、"清队"等,总是拉不下我。
然而,甜头也是不少的,钻到书本和问题里常常感到开心,大学三年级的课程
设计,我很投入,题目是"汽车传动中应用自由离合器的设计",这是汽车上不多见
的结构,当时我能够看到的资料只有苏联楚达科夫院士著的"汽车设计",原先我准
备以该书的公式作为我课程设计的依据,但当我深入理解的时候,却发现书上公式
所计算结果与我推导的结果差别相当大,我开始怀疑那公式是否正确。起初,我也
觉得院士导出的公式那能轻易否定。要敢于探索却不可陷于轻浮。后经反反复复的
严密推导,使我相信自己的推导是正确的。我只好向指导老师报告。那位指导老师
也很年轻,他找不出我推导的毛病,但告诉我说:"年轻人不要太自信,在没有更权
威的证据之前,你必须按楚达科夫的公式计算"。在出现僵局的情况下,我去请教了
我一直很崇拜的材料力学教研室主任荆教授,过两天荆教授告诉我说,他认为我的
推导是对的,因为他从另一个方向推导也得到与我相同的结果。最后,设计指导教
师也同意了按我自己的公式做设计,往后,我对教科书提出修正的事还时有发生。
当然,这些问题的发现和解决,只能算是小小的创新,但却使我感到兴奋和快慰,
大大激发了我对钻研问题的兴趣和信心。
大学毕业之后,按照我的志愿,我被分配到当时设在北京的汽车拖拉机研究所
,在工作中也总是要求自己不以掌握前人的成果为满足。有时也因为争辩抑制不住
狂劲,得罪一些教师、上级和同学,回忆起来不免有点后悔和遗憾。岁数大了,才
逐渐明白, 一个不安份的年青人多么需要有经验的长者的指点啊!然而,这种喜好
探索的精神往往支持我去克服困难解决问题。其中对我科研生涯有重要影响的一件
事情发生在70年代初,它使我们专业方向发生了大的转折。
自从1956年到期研究所工作以后我的专业一直是汽车悬架设计与振动研究,在
文革开始(66年)之前已发表过几篇有关空气悬架理论与设计方面有影响的论文。
文化大革命的头五年,全所研究工作完全停顿。1971年汽车厂接受一个政治任务-因
外交需要,要开发新一代<红旗>轿车,轿车厂的同志希望我帮助解决<红旗>轿车的
高速操纵性问题,我当时很犹豫,因为五年前研究所里也有一些同志提出要研究汽
车操纵稳定性问题。刚刚收集了半年多文献资料,正赶上"四清运动",把它作为"三
脱离"(脱离政治,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资产阶级科研路线的代表,被"批倒批
臭"。事隔五年,文化大革命的批判比四清来得更猛,而研究汽车操纵稳定性,需要
具备当时国内没有人懂的理论知识。难度大,但更可怕的也许还是政治风险。在"知
识越多越反动"的政治气氛下,"臭老九"们都不敢"顶烟上"。后来,我和几位设计人
员到北京国家事务管理局听到几位从驻外使馆回来的汽车司机说:"我们的红旗轿车
在国外使用问题很大。在欧洲,一上高速公路常常就要开到140公里/小时以上,我
们的<红旗>轿车一开快了就像一匹未驯服的野马,你不知道它要往哪里跑,你打转
向它不动,你不转向时它也许嗖一下往一边冲出去。与别的汽车结队同去迎接外国
首脑,若你开<红旗>在前面走后面的车就直按喇叭,摧你快开。你若在后面走,人
家的迎接仪式已经结束了,你还没到机场,这并不是因为马力不够开不快,而是因
为我们不敢踩油门,开快了太危险!……"外事无小事啊!你们应该好好解决一下这
个问题。"我受到深深的触动:这是影响我们国家声誉的大事,我的基础相对较好,我
若不接这任务,巩怕就没有人愿去接这任务了。就这样,我就干起了汽车操纵稳定性
,一干就是二、三十年。这是我国一段政治上比较稳定的时期,也是我在求知路上收
获较多的时期。
搞科研总是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深入进行"
的时候。没有试验样车就到处求告,没有仪器要自己研制,但是一个更大的问题是
没有试验场。要研究汽车的高速操纵稳定性,首先必须实现在高速下进行汽车的操
纵试验,从而才能发现问题。国外有连接高速跑道的0.5公里见方的专用试验场,由
跑道高速切入广场进行转向操纵的测量试验。即使这么大的场地,通常也只能试到
112公里/小时。我国没有这种试验场,只能借用飞机场做试验。"阶跃转向"和"回正
性"这两项主要试验只能做到70公里/小时和30公里/小时。因为汽车操纵稳定性在低
速下一般问题都不大,而越是高速,问题越大,我们所能试的车速对发现、解决〈
红旗〉的高速操纵稳定性问题几乎不起作用。我们又不可能马上去建设像国外那么
大的试验场,不实现高速试验等于撤消这个课题研究。在这紧急关头,我那好探索
的癖气和经验帮了我的忙。我从汽车高速试验运动轨迹和有效占地面积分析入手,
经试验探索提出了新的后被称为"巧用场地,背道而驰,预调方向,以弧代圆"的高
速试验方法,按照这种方法,我们在宽度只有国外试验场的五分之一(甚至八分之
一)的飞机场上,使上述两种主要试验的车速都达到了140公里/小时以上,远远超
出了美国ESV规范(112公里/小时)的要求。通过高速试验我们发现了<红旗>轿车的
关键问题,结合理论研究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途径,还发现了在高速汽车稳态转向特
性发生变化的规律,并提出合理评价汽车操纵性的方法和指标。碰巧赶上打倒了四
人帮后的"科学春天",1978年这个研究项目得到全国科学大会的奖励。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学生们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探索,陆续有一些关于汽
车动力学、轮胎力学、人-车闭环系统动力学方面的创新性的进展,使得我们国家在
上述领域方面有一定的国际地位。
跋涉在于漫长的求知路上,是多滋多味的。既有苦辣,也有酸甜。只有不怕吃
苦,不顾险阻,才能尝到透心的甘甜,这种甘甜吸引着许多有志求索的人们,但对
那些对知识没有热情的人却是无缘的。也许我还算有缘分吧,以致我的所有亲人(
除老伴外)都去了海外却剩下我自己在国内求知的路上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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