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以前看过英文版,实话说读的有点儿费劲,现在终于出了中文版,在京东上预售,立刻订了一本,不过好几天了还没出库。
附鄙人当年写的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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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悬崖之上:《钢铁风暴》和恩斯特·荣格尔
一 著作
《钢铁风暴》是一部有广泛影响和争议的纪实文学著作。作者恩斯特·荣格 尔以日记体叙述了他作为低级军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经历。作品文辞优美, 在军事文学中并不常见。但使这本篇幅不长的小书受到关注的主要原因是它所表 现出的英雄主义世界观。在这种世界观下,苦难、牺牲和整个战争被看作塑造灵 魂的学校。如荣格尔所言:“随着时间推移,我愈发坚信生活中的磨难具有道德目 的。战争,由于它的毁灭性,是无可比拟的心灵学校”。在更具神秘主义的表述 中,战争和死亡被看作涅槃之路:“死者通过死亡,从不完美的现实走向完美,从 目前当前形态的德意志走向永恒的德意志”。
显然,荣格尔此时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以尼采为代表的德意志死亡观 的传统。这种传统认为死亡并不必然是一种破坏,同时也是“高尚人生的完成”; 生理意义上的毁败,可对应于道义和灵魂的终极目标的实现。在书中,荣格尔这 样描述了自己的终极体验:“我曾经在去 Mory 的路上感受过死神之手,但这次他 抓得更紧、更牢固,也更有决定性。当我重重跌倒在战壕里时,我相信一切都完 了。奇怪的是,这一刻是我生命中罕有的幸福时光。我顿悟般地理解了生命的内 在目的和意义”。
英雄主义之外,书中对战争和敌人的反应是较为朴素的,有时会表现出愤怒 和仇恨的情绪,但这类负面情绪只是特定场景下的冲动,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 也并不持久。例如,一次堑壕战中,荣格尔在目睹了营长的阵亡后—“咬着牙,把 左轮手枪对准了一个英国兵的太阳穴。英国人吓得大叫一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 张照片,交给我代为保存。我克制住自己的愤怒。怎么能当着他所爱之人的面枪 杀他呢”?当然,愤怒并非战士情绪的全部。在负伤自以为将死时,荣格尔也会如 普通人一样产生解脱感—“我即将启程,去没有战争和敌意的地方”。
作品中的荣格尔还有其他的侧面。有时,英雄激情和一般士兵的朴素感受被 具有形而上色彩的斯多葛主义所替代:“火力已然更多地投向空间而不是人,我 觉得自己完全地陌生于我本人,就像在观察自己的双胞胎...,我能听到小小的流 弹从耳边低啸着飞过,就好像它们是在掠过一个无机物件”。一旦向更远处观察, 则“风景变得如玻璃般透明”。
不难看出,《钢铁风暴》的风格有相当的多样性。这可能因为它是由历时四 年的日记整理而成的,并非专注集中、精心雕饰的创作。相对于很多风格统一的 文学作品,《钢铁风暴》在某种意义上显得更真实。毕竟,一个 20 岁左右的年 轻人在长达四年的战争中保有高度同一的思想和情绪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本书仍有显然不同寻常之处。它所表现出的英雄主义和斯多葛态度带有相当的 学院风格,超出了很多人对于普通军人的印象。读者可能会疑惑,这些思想和感 情是真实而自然的,还是经过了事后的修饰?或者干脆是纯粹的文学虚构?是否 真的曾有一个年轻人,在亲历残酷战争的同时,进行着严肃而抽象的思考,并对 时刻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命运安之若素?
二 生平、政治倾向和思想
为回答这些问题,有必要了解荣格尔其人。荣格尔出生在汉诺威的一个中产 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药剂师。1914 年战争爆发,他中断了大学学业,志 愿入伍。在一战期间,荣格尔成长为一名中尉军官,负伤超过 10 次,其中 7 次 重伤;先后获得了二级和一级铁十字勋章、霍亨索伦骑士十字勋章;更于 1918 年 9 月带着 7 处重创留下的伤痕接受了德皇威廉二世亲自颁发的“蓝马克斯”勋 章,成为获颁“蓝马克斯”的最年轻的帝国军人。“蓝马克斯”勋章是德意志第二 帝国的最高荣誉勋章,很少有低级军官获此殊荣,它的获得者大都留名史册,其 中包括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和埃尔温·隆美尔等不朽的传奇人物。
一战结束后,荣格尔在魏玛国防军任教官,曾编写过一部步兵教科书。1923 年退出现役,先后在莱比锡大学、慕尼黑和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等地学习哲学和动 物学。1926 年后,他主编过几份有民族主义和右翼倾向的报刊,并专事文学创 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重返军队,在德军驻巴黎的司令部供职,上尉军衔。 在此期间他与在法国的许多思想家和学者有交往,并创作了著名小说《大理石悬 崖》,这部作品被认为暗讽了当时的极权体制。
1944 年,暗杀希特勒的 720 事件发生后,尽管容格尔并未直接参与这个计 划,但他由于与参与者的私人关系而被开除军籍。二战后又因拒绝回答盟军的 130 条问题,曾在一段时间内被剥夺出版自由。
40 年代末,他搬到博登湖,专事写作并创办了自己的出版社。在写作生涯 中,他获得多项文学奖,包括著名的歌德奖,并获得 “大蓝色和平勋章”。1998 年 2 月 17 日,他在威尔芬根去世,享年 102 岁,辞世时已著作等身。他的作品 对 20 世纪的德国产生过巨大影响,在西方各国,尤其是在法国甚为流行。就其 作品的思想性而言,不少学者认为他是继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之后德国最伟大 的思想家。
通过这份独特的履历,或许可以解释我们在前面提出的问题。荣格尔书中的 英雄主义并非虚构或艺术加工,因为即使以最严格的标准评判,他在一战中的事 迹都符合英雄的定义。另一方面,他的教育背景和战后经历所反映出的学院素养, 说明了他在一个合格军人之外兼具知识分子的思考方式和表达能力。
在政治倾向方面,荣格尔一度是民族主义者,曾撰文指出犹太人破坏了德国 社会的团结,建议将犹太人移民。同时,他的思想偏右翼,对战争持有英雄主义 的审美观,对于民主社会的安逸、享乐和放任持批评态度。这样的思想倾向使得 他的著作相当符合纳粹的品位,并在客观上被纳粹所利用。但是,荣格尔与纳粹 之间的关系是被动的。荣格尔从未加入纳粹党。相反,他几乎始终在抗拒与纳粹 的合作,并在此过程中表现出了过人的道德勇气和对名利的淡泊。例如,他拒绝 担任第三帝国议会的议员;拒绝自己名字出现在向希特勒宣誓效忠的名单上;拒 绝担任第三帝国文学管理部门的首脑;在 1934 年 6 月 14 日,他甚至给纳粹官 方报纸 Voelkischer Beobachter 发去了一封拒绝信,要求该报纸的编辑不要刊发 他的任何作品。在犹太人的问题上,虽然荣格尔有反犹倾向,但当汉诺威(他的 故乡)的一战老兵组织公然开除犹太老兵时,荣格尔退出了该组织。在对纳粹的 所有抗议中,最有趣的例子可能是荣格尔发表于 1939 年的《大理石悬崖》(德 语题名: Auf den Marmorklippen),书中以隐喻的语言记述了他对第三帝国的负 面观感。这本书能够在纳粹出版审查制度下获许发表,可能得益于神秘的隐喻意 境,而荣格尔前期作品中对战争的正面态度可能也迷惑了审查官。
在第三帝国,很少有右翼作家和思想家能够如此坚决、全面地拒绝与纳粹的 合作,甚至明确反对自己的作品被纳粹所利用。那么,应该如何理解荣格尔的思 想与纳粹审美之间无法否认的一致性?或者说,荣格尔与纳粹之间那条隐藏的界 限在哪里?对于这类问题,一个古老的宗教诘问或可给我们提供启示。传统上, 基督教宣扬上帝“全能而至善”。怀疑论者由此质疑:“至善”的上帝厌恶罪恶, 而“全能”的上帝有能力消除罪恶。所以,现实中显然存在的罪恶证否了“全能 而至善”的上帝。对这个质疑,神学家阿奎那给出了颇有思辨魅力的回答。他认 为在上帝眼中,有道义价值的善是人基于自由意志做出的自主选择,而并非强迫 之下的、客观上可能导致善果的行为。受迫的行为无法承担善的真正内涵,就如 同只能机械地遵循程序指令的机器人无法承担道义责任一样。阿奎那据此认为: 虽然自由意志本质上是不可控的,在引领人类向善的同时,也必然会滋生(局部 的)堕落与罪恶。但是,上帝如果想追求善之价值,就必须允许人类拥有自由意 志。通过强制消灭人类自由选择的能力来达到“善”,不仅会使得“善”失去意义;而且,这种强制力在施用中必然会导致严重的罪恶。
在一定程度上,荣格尔的选择与神学家和宗教哲学家们假想中的上帝有相合 之处。荣格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努力践行超越世俗的价值标准,并尝试以自 己的作品引领同时代的人;更可贵的是,荣格尔深刻理解自由对于一个良性社会 的根本重要性,自身又能淡泊名利。这样的见识和品格使他得以拒绝利用极权体 制去推行超世俗价值观的心理诱惑,帮助他避免了被藉着崇高名义的暴政所利用。 从这个意义上说,荣格尔做到了其思想体系中最理想的结果。少做一分则失之不 足,多做一分却近于罪恶。或许《大理石悬崖》的题名是对荣格尔的恰当隐喻: 大理石悬崖是华贵、绚丽的顶峰;但多迈一步,即是深渊。
三 时代的回声
今天,荣格尔已离我们远去。荣格尔所追求的价值:史诗般的英雄主义、超 越自我局限和本能弱点的斯多葛主义,在很多现代人眼中可能已成为陈旧的教条 和虚妄的夸夸其谈。但是,荣格尔真的永远离时代而去了吗?可能并非如此。时 至今日,一些深入了解了荣格尔生平事迹的人,仍会不由自主喜欢上那个有着过 人的勇气和使命感,能严肃而深入思考的年轻战士和作家,他是德意志理想中兼 具思想力和行动力的典范,有着实践伊曼努尔·康德所言的道德原则(Ought entails can)的人格力量。或许,荣格尔暮年的这段话可以反映出很多人对于那 个接近于完美的年轻人的感情:“无论如何,我不会说自己当时是完全错的。相 反,一个人必须能尊重自己的历史。我真的喜欢那个年轻人,即使现在的我已经 与他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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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touareg FROM 111.165.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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