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祖父的“客人”

我的祖父是1996年去世的，那一年我初三。

祖父是很早的知识份子，二婚的时候还能迎娶我的祖母，要知道我祖母可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家里是有碉楼，有看家护院还有几十条枪的。不过，祖父在大鸣大放的时候真的“鸣放”了，被批斗之后，就变成了本本分分的一位老农民。也因为年轻时候的经历，祖父不喜欢说话，日常除了种地，就是编竹筐编凉席。祖父的老家人不少，但是都隔得远，他跟村里人的交往也很简单，除了必要的交流，基本不怎么聊天。

祖父的性格在他生病中风之前有些变化。首先是他对我的态度温和了很多。祖父不怎么和我说话，因为他总爱拿筷子沾酒喂我的关系，我也不爱和他讲话。他中风之前，曾经特意跑老远去学校给我送伞，对我而言，这是唯一一次，对家人来说，这也是他非常难得的一个举动了。其次是他开始说酒话了，就是那前后，他对我父亲讲了很多话，把他们俩的关系也舒缓了一些。

祖父中风偏瘫以后，在二楼的小房间里躺了三个月。我和祖父母住一间房，可是初三的时候我很忙，早自习晚自习，在家呆的时间很短，所以，没能好好和祖父说话，等到他病得比较严重了，房间里已经有了某种腐朽的气味之后，我就被勒令搬去了三楼自己的小房间。后面，就是每周看看祖父，给他送食物送水，仅此而已。

祖父临终前一个月左右，他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听小姑说，祖父每天上午睡觉，下午就开始“招待客人”，似乎屋里来了很多人，他就忙不停的招呼客人，不停的说话聊家常。那时候我父亲老在外跑工地，跟我母亲关系也不好，不爱回家，等到回家听说祖父的情况，勃然大怒。我父亲是懂得一点“小法术”的，画得一碗好“九龙水”，当年也治愈了不少“卡喉咙”的人。他冲进祖父的房间，对着空气一顿乱骂——他骂人的时候是很吓人的，骂了小半个小时，祖父终于不说话了，只是问我父亲，“你为啥子把我的客人给赶走了呢？”据父亲讲，他骂完了，分明感觉到紧闭的窗户是有一阵风吹出去了。

父亲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哭着讲的。虽然他们俩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但父亲知道，祖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果然，没过几天，祖父又开始“唱大戏”了，此后不到一个星期，祖父就走了。

遗憾的是，最后一个星期，我没有见过祖父，本来就早出晚归，加上还要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我没有见过祖父的最后一面。二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父亲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悲戚面容。我还记得，祖父躺在床上，曾经深深的看着我，那时候的他，已经瘦得脱相了，显得眼睛特别大，眼眶特别深。他似乎有话对我说，可惜他最终什么都没单独和我说过。

关于祖父的“招呼客人”，我没亲见。不过很多年之后，我在意愿照顾我父亲的时候，是亲眼见到了父亲的“招呼客人”，不过奇怪的是，那个晚上我并不是很怕，只是觉得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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