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哲空空(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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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douban.com/note/660585782/诗云:
奇才天下说金庸,帕米东来第一峰。
九曲黄河波浪阔,千层雪岭烟霞重。
幻情壮彩文变豹,豪气干云笔屠龙。
昔日韩生歌石鼓,今朝寰宇唱金庸。
冯迟这首诗,道出了金庸小说精髓。
十四年前仲夏,高考结束,身心俱疲,为犒劳自己,将几何代数付之一炬,从箱底翻出
“射雕三部曲”,手不释卷,通宵达旦。
当时年少,只是读得过瘾,仿佛牛嚼牡丹,文中许多精妙,并未细细咂摸,金庸的好,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见冯迟之诗,以九曲黄河和千层雪岭,比喻金庸小说结构,
令人拍案叫绝。
诗中也有不妥之处,比如最后一句,今朝寰宇唱金庸。
金庸的立功和立言
金庸小说的影响,大抵在华人世界,西边不亮东边亮,说寰宇有点托大。
对此,金庸迷们或许会不以为然,老爷子曾获英女王颁发的“OBE”勋章,法国的“荣誉
军团骑士”勋章,还是剑桥的荣誉院士,怎能说西边不亮?
须知,这些奖章和荣誉,是颁给金庸这个人,跟他的小说关系不大。
比如剑桥院士这个头衔。剑桥创校五百年,共颁出四位荣誉院士,第一位是鸦片战争时
代的外相巴马尊,第二位是港督卫奕信,第三任是驻华大使麦若彬,第四位金庸。这四
个人,皆因政治上的贡献获得该荣誉,而不是文艺。
古人提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文章(立言)小道,排在最后。
金庸出身世家,原名查良镛,江南望族之后。查家宗祠,挂着康熙亲笔的对联:唐宋以
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
金庸先祖,名人辈出,如康熙时的书法家查升,翰林院编修查慎行,雍正时的礼部侍郎
查嗣庭。在香港太平山顶金庸的花园住宅里,还挂着查升的对联:竹里坐消无事福,花
间补读未完书。
因此,金庸是旧式文人,并不把舞文弄墨太当回事。
金庸曾说,我写武侠小说只是附属于办报的一个副业,《明报》才是我毕生的事业与名
誉,是我对社会、对朋友、对同事的责任。
在现代社会,新闻媒体被称为第四种权力,金庸有志于《明报》,属于“立功”范畴。
“文革”期间,邓被打倒,金庸写社论,盛赞小平,并预言他一定会东山再起。1981年
2月26日,《明报》发文章,称中国政府必将收回香港,并预测正式宣布这一消息的时间
,将在收回日期之前的十五年左右。1982年,中国宣布将于1997年7月1日收回香港,恰
好相隔15年。
由此,《明报》受许多国家的高层青睐,成为他们案头的重要资料。
由此可见,金庸的寰球盛名,除了小说的成就,更有时政的作为。
若单论小说,金庸在西方市场上并不灵光。2004年,《射雕英雄传》推出法文版,只印
了1000套,到2011年还没售完。
为什么会这样?
金庸武侠:中国的,太中国的
金庸西边不亮,首先因东西方文化之差异,审美之隔阂。
金庸的小老弟陶杰,曾撰文怒赞金庸。称金庸小说纵横上下千年历史,穿越江南塞北,
奇山秀水,大漠雪原,撷取中国文化最精华的部分,自成一个宇宙。
譬如《笑傲江湖》如泼墨山水,《鹿鼎记》为工笔细描。颂乔峰豪迈似辛弃疾的剑影,
写令狐冲潇洒如李白醉歌,画张无忌细腻若李商隐的无题,温婉纤巧如姜白石,富丽典
雅似周邦彦,虚怀冲淡处与王维一脉。中国历史上,除金庸之外,只有曹雪芹的《红楼
梦》做得到。
陶杰这段妙评,揭示出了金庸不流行于西方的浅层原因——金庸小说太中国。
试问,金发碧眼的读者,知泼墨山水、工笔细描为何物?知辛弃疾、李商隐、周邦彦为
何人?至于虚怀冲淡这种玄之又玄的况味,外人更无从理解。
拿金庸小说跟《红楼梦》相提并论的,不只陶杰,还有大陆的一众学者。这当然有点“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意思,但金庸小说涵盖深广,却也当得起博大精深四个字
。
鲁迅评《红楼梦》,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政治家看见
排满,流言家看见宫帏秘事。金庸小说,也是如此,为不同层次的中国读者,提供了广
阔的阅读层面。但外国读者,不属于这个文化磁场,也就看不见这些东西,能看见的,
大概只有暴力和情色,拳头和枕头。
退一步说,即便是拳头和枕头,外国读者也是雾里看花,难以看得真切,因为金庸小说
中的这两样东西,同样是和传统文化挂钩的。
陈家洛的“庖丁解牛掌”,从《庄子·养生主》化出;虚竹的北冥神功来自《庄子·逍
遥游》;全真七子的天罡北斗阵,偷师《易经》;张翠山的武功“银钩铁画”,从书法
中得来;段誉的凌波微步,源自曹子建的《洛神赋》;杨过的黯然销魂掌,取自江淹的
《别赋》中那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连城诀》中有唐诗剑法,招式即诗句;《侠客行》里的武功秘籍,更是化作大诗人李
白的诗作,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
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些五花八门的武功招数,每一个都有典故出处,要如何翻译?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即便是孙悟空,大概也“翻”不过去,稍不注意,就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翻得读者云
里雾里。
侠之大者,有点尴尬
西方读者对金庸无感,文化之隔还只是浅层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是人心之隔。金庸的武
侠,无论价值观还是思想内核,都是为中国读者量身定做的。
金庸从小就有商业头脑。1937年,金庸在浙江嘉兴中学读书,一天放学后,听见同学说
,如果有一本书,教我们怎样考上高中,我一定买来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庸受到启发,决定用自己的经验写一本书,告诉小学生们如何
考入初中。这一想法,得到几位同学支持,分头编写,由金庸主编。没过多久,图书就
编好了,以《给投考初中者》为名出版,成为当时的畅销书。
同理,金庸写武侠,绝不是孤芳自赏。他在《明报》连载《白马啸西风》《神雕侠侣》
《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是为扩大报刊影响力。用现在话讲,就是搞粉丝经济,
尽可能地“吸粉”。
金庸的武侠,像一道佛跳墙,将儒家,老庄,易经,释学,诗词,历史等顶级食材,煲
在一起,文火久煎,武火提鲜,付梓后,自然色香味俱全。
这里有个问题,这些个阳春白雪的材料,装点小说门面是绰绰有余的,但要想获得最广
泛读者的青眼,取得普罗大众的效果,除了靠这些,还得接一接下里巴人的地气。
这个地气是什么?其实就是指那些几千年来,徘徊于主流之外,弥漫在草莽之间的传统
亚文化。
鲁迅对这些亚文化深恶痛绝,曾撰文称,中国若想有前途,必须将天球河图,金人玉佛
,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在地。金庸不同于鲁迅,他深知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市场潜力巨大,于是在小说中,来了个废物利用。
金庸小说之所以普罗大众,还因为它解气。儒家文化具有人治的倾向,由此产生出朝野
之分,官民之隔,在正义得不到伸张时,幻想出一个飞檐走壁的大侠,快意恩仇,主持
公道,就成了屡试不爽的发泄和意淫。
金庸小说最常见的路数,就是某个窝囊废,因机缘巧合,得了几卷武功秘籍,从此独步
天下,称霸武林。这种一劳永逸、投机式的成功学,是极有效的精神鸦片,最能让国人
产生代入感。
对于中国读者,金庸的这些套路是有效的,但对于欧美读者,却难免水土不服。
工业革命后,民主和科学成为西方人共识。武侠小说,泥沙俱下,怪力乱神背后裹挟的
,既有来自传统的任侠精神,也不乏天地君亲师的伦理纲常,西方人对这些中国式表达
,显然不太感冒。中国人容易恋旧,西方人习惯向前看,因此,在西方,刘慈欣的科幻
小说远比金庸的武侠更有市场。
飞雪连天射白鹿,神书笑侠倚碧鸳。金庸的所有小说中,跳出上述套路的,只有一部《
鹿鼎记》。在《鹿鼎记》里,金庸以韦小宝为模特,活画出中国人的立命之本——适应
环境。
窃以为,金庸众多小说中,未来唯一有可能在西方世界登堂入室的,就是这本《鹿鼎记
》。
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金庸小说。这句话的另一面是,金庸小说的流行,仅局限
于华人世界。
金庸的尴尬,也是中国人的尴尬,更是中国文化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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