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前,罹患癌症的父亲已经无法正常说话,在病床上,他用手指在我掌间写下了一个字——“红”。
我知道那是我姐的名字,于春红。
1994年的某天,她突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这个世界。
姐姐一直是我心中的天才。小时候,她下棋总是赢我。上学后,她拿下了物理竞赛的奖项。高考那年,她以全县理科的最高成绩,考取了西安交通大学的核反应堆专业。读完本科和硕士后,她成为了一名博士。
然而,一切都在姐姐的消失后改变了。姐姐从全家人的荣耀,变成了最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痛。
父亲抱憾离世,让我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她。
■ 姐姐于春红
01
天才
我和姐姐在四川雅安的天全县长大,她长我四岁,一直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姐姐从小都是一个内敛的人。遇见陌生人,她常常显得害羞。一旦和她熟识后成为朋友,没有人不被姐姐的热情和真诚所打动。
姐姐也一直都是一个纯粹的人。上学时她名列前茅,尤其痴迷于物理研究。凭借此前物理竞赛和高考理科状元的成绩,姐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西安交大的核反应堆工程专业,继续她在物理世界的探索。
物理对我来说过于复杂,但姐姐却能得心应手。大学期间,姐姐师从陈学俊院士和陈听宽教授,在本校相继读完了本科和硕士。毕业后,她不仅拿到了成都核动力研究院的工作机会,也收到了西安交大热能工程专业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我还记得那时是1993年,博士相当稀罕,更别说是在核物理研究领域。父母在得知喜讯后,让姐姐放下所有心理包袱,全心全意继续学业——“不要担心,家里供得起你上学。”
■ 于春红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那年暑假是我和姐姐相处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姐姐带我去看了西安的钟鼓楼,看了她生活的交大校园,还吃了当地特色的黄凉粉。那时,我打心底里为姐姐感到骄傲。
读完博士的第一个学期后,姐姐像以往一样回家过年。为了不错过学校报到,姐姐像以往一样提前动身出发,生怕路上耽搁了时间。
那时路途遥远,交通也不方便。姐姐需要在凌晨四五点就动身出发,先坐七个小时大巴从县城去成都,之后辗转公交车去火车站,最终还需要在宝鸡中转才能到达西安。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是,那个1994年的春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姐姐的机会。
02
失踪
我是家里最后一个才知道姐姐已经失踪的人。那时我二十出头,父母觉得我还小,工作不稳定,就一直瞒着我。直到1995年春节回家,大姐才偷偷告诉了我发生的一切。
大姐说,姐姐离家返校后不久,父母就收到了学校的通知:“于春红没有按时报到,学校也一直找不到人。”
父母闻讯后立即动身,去往西安寻找失踪的姐姐。到了学校后,父母见到了当时负责此事的学院领导。他们向父母再三表示,发现姐姐没有按时报到,似乎是已经失踪了之后,就立即报了警。因此,姐姐宿舍内的所有私人物品也被当作证据封存,不得私自拿取。他们还不断安慰父母要相信组织,要耐心等待警方的调查。
据说,最后一个见到姐姐的人是宿管阿姨,当天她看到姐姐像往常一样背着个随身军用挎包,离开了宿舍楼。
■ 于春红的硕士论文
由于那时还没有正式开学,返校的学生并不多。即使父母找遍了姐姐在交大的老师和同学,也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苦苦寻找无果后,父母带着伤痛回了家。
父母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姐姐。听大姐说,他们先是找到了姐姐在县城从小到大的所有朋友和同学,挨个询问,渴望获得一点儿有价值的信息。并且,父母一直都保持着和西安交大的联系,着急询问学校在事件调查方面的最新进展。
然而事与愿违,姐姐就像被卷入黑洞里的一束光,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姐姐的失踪对家里每个人来说,都是极为沉重的打击。自姐姐失踪的1994年,直到父亲去世前,他们都在寻找姐姐。只是这真的太痛了,父母始终不愿意和我谈论姐姐的失踪,他们只是近乎隐忍地承受着所有的痛苦。
有一年,我在家中无意中谈起姐姐,父母也因此病倒。也就是从那时起,姐姐的名字成了家中没人敢提及的禁忌。
03
寻找
2009年,父亲因癌症去世。2012年,母亲因车祸离世。2013年,家乡雅安又遭遇了灾难一般的七级大地震。
那几年,我一次又一次地病倒。在一次突发的车祸之后,我觉得如果我再不去寻找姐姐的话,可能我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
那是2015年,我辞去了工作,来到西安开始全身心地重新寻找姐姐的踪迹。由于此前主要是父母在为此奔波,许多详细情况我并不了解,他们也很少谈论。在如今双双离世后,他们此前寻找姐姐的足迹,也成了无从得知的秘密。
来到西安后,我一头雾水,一时间不知从何处下手。那时,我决定先向《华商报》求助,期冀在他们的热心帮助下,能叩开隐藏真相的大门。然而或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在我看来许多关键的证据,却都已经不见了踪迹。
■ 于春红保存在家的本科和硕士研究生毕业证
首先是没有人证。姐姐当年的老师,大多已经去世或退休。一个专业里的同窗,也早已散落天涯,或失去了联系。
其次是许多物证也不见了踪迹。姐姐失踪后,她的宿舍和私人物品被警方封存。然而我再去寻找时才发现,学校已经将姐姐的所有东西扔掉了,包括她的日记和书信。
姐姐的户籍信息也早已被学校注销。1986年考上大学后,姐姐将户口从家乡天全迁往了学校的集体户口。失踪后,在没有宣告死亡的情况下,学校就直接从系统中注销了姐姐的户籍信息。
《华商报》的张成龙记者建议我寻找警方,或许能够从当年的案件调查记录中寻找到一些线索。然而,张成龙记者去往警方处查询,却根本查不到学校当年的报警记录。
2015年9月15日,我在碑林分局兴庆路派出所报案,而这时距离姐姐失踪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
在后续警方的调查中,发现同样消失的还有姐姐的存折。当年春节回家后,父亲给姐姐户头里存了一年的生活费。作为博士,姐姐每月也有大约300元的国家补贴。
根据交大财务室提供给我的当年工资支出单据,姐姐失踪后,学校为其保留了一年学籍,每个月都仍有补贴到账,直到1995年5月为止。
在警方的协助下,我从银行调取了信息,却意外地发现在1995年5月12日,有人支取了存折内的所有资金,并且注销了账户。然而因为年代久远,详细信息已经被银行合规销毁,所以我至今也无从得知究竟是谁在姐姐失踪后盗取了所有的钱,并且用她的身份注销了账户。
■ 工商银行提供的于春红销户记录
就像姐姐的突然失踪一样,这些寻找姐姐时发现的古怪之处,我一直难以理解,却至今也一直没能等到西安交大的一个正面回应。
04
答案
姐姐失踪后,我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自杀,他杀,意外,甚至拐卖……
2015年,在《华商报》报道了我寻找姐姐离奇失踪的事件后,环球网等多家全国媒体纷纷转发,很快就被一名在安徽合肥工作的网友看到。
据这位李先生表示,他是安徽亳州人,20多年前有一位女子被拐卖到他的老家。当时听村里的老人说,这位女子是一名大学生,甚至似乎是一名博士,在放寒假返校的途中被拐卖至此。村里人说,这位女子说话有四川口音,而且被服用了某种药物,神志一直不清醒。
那时我的内心十分矛盾。我希望她是我的姐姐,并且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救她。但我也非常希望她不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我的姐姐被拐卖后,遭遇了怎样非人的凌虐和痛苦。
在警方的安排下,给我和那位被拐卖的女子做了DNA鉴定。我没能拿到书面报告,只是被告知鉴定结果并不相符。
■ 安徽那位疑似于春红的被拐卖女子,警方告知DNA不匹配
除了那位安徽女子,还有许多网友提供了类似的被拐妇女信息。一位榆林的王先生说,当地有一个捡垃圾的老人,他的妻子学历很高,和他联系后却发现年龄和我姐姐不符。一位网友在评论中说,20年前他哥哥买了个从西安拐来的女大学生,在生了两个孩子后,她受不了天天被打便喝农药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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