诨名唤作巴布尔
朋友在西北的小县城支教,当了一年老师,回来之后凑在一起聊天。
我问她,你最大的改变是什么?她说,她去之前是野心勃勃,觉得要好好改变学生们的人生,后来发现自己错了,这一年里,她才是那个被改变了的人。“我负责任地说,我那些学生的人生经历,比我们这些人都要丰富一百倍。”
用时兴的话讲,我们一路都是典型“做题家”,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教导要按部就班,寒窗苦读十几载,一心要考取功名,所以会有种错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是这么“上进”,应该从“边缘”向“中心”靠拢,应该努力学习进入大都市才能“有出息”。她刚去当老师那会,曾经就对学生的“不上进”感到愤怒和困惑过。
她教英语,上课之前辛苦准备了一套说辞,比如“学好英语就可以到国外去见世面”,以为这样能激起学生学英语的热情,但效果很差,“他们对外部的世界并不是那么感冒”。
她后来慢慢发现,这些学生有自己的“世面”,他们的小世界里有很多丰富的东西,在她之前给定的模板下失灵了,没有被包括进来。当她拿掉这个模板之后,冲击才刚刚开始。
她班上有个“坏学生”,放学之后还出去跟人先喝啤酒再打台球,看到路人打架还要过去踹两脚,过了十二点爸妈才会打电话问今晚回不回。啥情况可以不回家呢?钓鱼,如果他晚上在外面钓鱼的话,是可以不回家的,他爸妈觉得这是正当理由,可以在外面一直待到天亮。
中考前一天,他跑到沙漠里骑了一整天摩托车,也不复习,第二天直接上考场了。上考场那天,监考老师不让睡觉,他就把答题卡写得特别满,考试中间的那两天晚上都出去喝酒,最后一场考试的前一晚,先喝酒,再打麻将,再打台球,最后还打了一架,打完上考场。考完之后就这么上了这个高中。
这个学生有过一场旅行。他期末考完数学,接到旅行社电话说要去拉萨,问他要不要去,他立马决定说,去,于是考完第二天就去了。上车前带了四罐啤酒,上车后就开始跟陌生人喝,先是跟呼和浩特人喝,后来碰到了一个从呼和浩特去西宁找工作的人,他跟那个人喝白酒喝到了半夜两点,把这个呼和浩特人喝趴下了。
这个人不想喝了,说咱能不能不喝了。他说,你要是答应跟我一块去拉萨,你就可以不喝。本来这大哥要去西宁找工作,最后就跟他一块去了拉萨,两个人一路找朋友。他们火车在西宁中转几小时,他们下了车,不认识谁,感觉很寂寞,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于是在西宁买了15斤青稞白酒,邮寄了十斤回去,剩下五斤,一路走一路喝,在车上就把这五斤白酒喝完了。
我说,像武侠小说里的人。
她说,是的。我刚去教书的时候,总觉得这群学生以后怎么办,后来发现,对他们而言,这个分数其实没有那么重要,绝大多数人都是在县城里,过普通的生活,可以很自得其乐,不需要去融合某种外人教育给他们的“主流生活”,去大城市,被北上广,一步一步沿着阶梯攀爬。她虽然是老师,但也只是这些学生人生里的过客,短暂地去窥视到了他们的小世界里原本自然生长的形状。
我说,可能这就是“世面”这个词的微妙之处,当我们说“要见世面”的时候,已经带了精英主义的审视在里面。是不是只有到了欧美看了艺术展览才是“见了世面”?是不是要财务自由坐个大游轮环游世界才是“见了世面”?为什么农村人知道怎么插秧,怎么犁田,怎么分辨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就不是“世面”呢?
我后来想,“做题家”这个词好像越来越火热,它击中了很多人的生命经验,但对我而言,当我听到这些生命力十足的故事时,我才意识到“做题家”是不会拥有这些故事的,我们听故事时的惊奇,折射的是我们自身的匮乏和无聊。一个彻头彻尾用功利主义塑造了自身的人,不仅无法拥有故事,甚至无法欣赏故事。
我跟朋友一块看《南海十三郎》,三个小时,描述了一个人的一生。看完我问朋友,这个舞台剧为什么有名,我没觉得它教会了我任何道理。我朋友就跟我说,你有病啊,你听故事,故事就是故事,过瘾就好了。
我们常常忘了,人活着,和故事是一样的,“过瘾就好了”。
我说,如果我能有一个这样的学生,给我讲述了这样的人生故事,那我觉得太值得了。我不仅觉得你的人生值得,我的人生都因为认识了你的人生而变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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