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情逐渐严重的时候,我拿着初步检测结果咨询了医生朋友,也在北京跑了几家医院,都表示比较棘手。但也给出了可能保命的方案,我当时还心存希望,至少父亲还存在活命的可能。
可是这个希望在随后全面检查中落空,因为又查出身体其他部位新的肿瘤和其他器官功能异常严重问题,我多么希望有专业人士能给出一个“还可以努力试试”的意见,可是没有,都是无一例外的语气和表情。我没有对着镜子看自己绝望的眼神,但内心的无力感迅速充满了全身,我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要面对了,只是如此糟糕的状况是我始料未及的。
放弃治疗的决定异常艰难,就仿佛我拿着一把刀要割断与父亲链接的生命绳索,这把刀也同时刺痛着我的心脏,是狠心还是无奈?需不需要再理智一点?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我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我也不知道。
医生告诉父亲:身体情况目前还不能手术,需要调整治疗方案。原本打算做的手术突然不做了,父亲也有所感知,情绪变得低落起来。普通止疼药的作用越来越有限,我想他内心已经基本明白了吧。
我只能通过跟他扯闲篇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努力的调整情绪,开始跟他聊我和两个姐姐的小时候的片段,以求能短暂的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说我大姐对这个家贡献非常大,大姐出嫁的时候他心里非常不舍和难受。我二姐脾气跟他不对付,“但你姐辍学是为了你(指我)能继续读书。”我打趣说当年我高中回家说不想念书了给您气炸了吧,那一耳光打的我可是火冒金星啊……他很拽的回答:我本来还想再来一巴掌的?
聊到当年送我到上大学,提前一天到了北京,阴雨,学校还没接站,一出站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从未到过大城市的爷俩拿着一张地图跟找细菌似的寻找公交线路。
聊到令他欣赏的舅侄(我表哥),也聊到当年调皮捣蛋令他一度睡不着觉的外甥(我表弟)。
聊到他的几个外孙,均已成年,都很懂事,尤其大外孙(我大姐的孩子)靠自己的努力申请到了公派留学而今回国到北大继续做研究,也甚是欣慰。
聊到他第一次看见孙子照片时的爱不释手,也聊到唯一一次跟儿媳妇争执后的愧疚。
甚至聊到他曾经为数不多的辉煌的麻将牌局,那天赢了多少钱,连个位数都说的很清楚,手气如何爆到“百年未遇”,都过去好多年了,当年几次豪华牌的细节都记得明明白白,什么几个四条几个七条……我真的也是服了
闲扯这些家长里短,在忘情的时候,他的手都能比划起来,那一瞬间恍惚能感觉他不是一个病人。只是在没有话题的间隙,父亲会连续的唉声叹气,大概心里已经清楚了自己的病情了吧,毕竟身体的疼痛动不动在提醒着他。
父亲平静的跟我交待后事,我本能抗拒,特别想打断他让他别说这些,但还是静静的听他说完了,我像个木偶杵在那里,不敢做出任何回应,哪怕一个“嗯”都不敢,因为只要一出声,我知道我的眼泪绝对崩不住。
父亲偶尔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我会轻轻的抚摸他的额头,为他窝窝被角,静静的看着他。一生倔强的父亲在这一刻变得好脆弱,感觉时光在轮回,那时候感觉就像在照顾自己的孩子,也实实在在觉得我是他的依靠。面对病情,我也只能接受和面对倒计时的现状。
出门在外几十年,陪在父亲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得,工作本身就是为了生活,可是如今为了工作却丢了生活。
记得有一次跟一个德国人聊天,他说中国的发展是挺快,但是牺牲家庭团聚来发展经济的方式是他们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的。
而这种情况,在我们国家已经再平常不过。
有多少子女离开了家而没办法尽到孝道?
又有多少父母为了见到儿孙辈望眼欲穿?
有多少子女在城市地铁里想起远在老家的父母而眼含泪水?
又有多少父母盯着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叮嘱子女添加衣服?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分别?
又是什么造成了这些疾苦?
似乎有答案,又似乎没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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