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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位清华博士眼中的非洲(转载长文)—2
发信站: 水木社区 (Fri Oct 6 11:17:03 2023), 站内
二.
我正式工作之后,担任实际职务的第一个项目是在坦桑尼亚的一座水电站。我先简单介
绍一下,水利工程跟一般的建设工程还有点不太一样,最主要的区别就是水利工程往往
特别大。一个一般的建设项目可能有个几千万几亿,就算比较大的项目了,但是一座水
电站的投资额轻轻松松几十上百亿,规模比一般的项目大几倍甚至几十倍。
像我们这一个项目,有几百个中国职工,当地工人五千人,相应的它的管理层级也比较
多,整个项目的运行体系就是一个大国企,相当复杂。我去的时候是做项目大坝部分的
总工程师,相当于项目的副总工。一般来说在我们公司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一直做现
场管理或者技术的话,至少要十年左右能干到这一级,这还得是那种比较能干比较出色
的。所以当时对于这个职务本身我对我们公司还是比较感激的,收入方面也确实不错,
我也比较满意。
但是如果抛开职务和薪资待遇不谈,这个工作本身实在是非常崩溃的。我作为清华的博
士来到施工局,对于施工局而言确实非常罕见,局里的大领导肯定是要对你表达很深切
的期望和很高的重视的。然后也会说,你去基层主要是以学习为主,把基层的东西熟悉
熟悉之后肯定是要做更重要的岗位,这个公司花这么多钱招你肯定不是为了让你当一个
优秀员工的,肯定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卓越的领导者,为公司带来长远发展的,反正大概
就这个意思吧。
但是当你真正实际到了项目上之后,你要认清一点,就是所有的基层部门,不管什么行
业,它永远都是焦头烂额的,永远都是鸡飞狗跳的,永远都是缺人的。对于基层来说它
不管你是什么人,是特殊引进人才还是领导特别重视,任何一个多出来的人力都是雪中
送炭。因为活实在太多了,人实在太缺了,所以这个时候不管来了谁其实都是一样干活
,你只要来就是给大家分忧的。
另一个让人脸上笑容逐渐消失的事情就是生活环境。水电工程的一大特点就是普遍非常
偏远,我们那个项目尤其偏远,它是在坦桑的一个自然保护区里面,是真正意义上的与
世隔绝。它到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是350公里的纯土路,不下雨的时候开6个小时
,下点雨就是10个小时起步,最绝的是这中间一个城镇都没有。坦桑尼亚最有名的两个
自然保护区,北边的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塞伦盖蒂,南边的就是我在的这个叫塞卢斯。我
们水电站的施工区域是这个大的自然保护区中间一个小的人类保护区,里面野生动物非
常多。最多的就是这几样,狒狒、长颈鹿、鳄鱼、河马、羚羊、疣猪、斑马、角马、野
牛,狮子不多,但是有。
所以你可想而知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大家每天的生活,实际上就只有工作
,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吃饭睡觉,一无所有。只要来了项目上,真的通常就是一年不出去
。疫情这几年就更是这样,很多人2018年出国工作,到了2020年本来打算回国休假了,
疫情开始就再也没机会回国了,就这样在国外一干就干了五年。这期间基本上就没有什
么机会进城,很可能就一直在工地上面,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就是在
一个工地上一待待五年,没有什么娱乐,也没有换环境的机会,就是一直干,每天如此
。
如果光说项目上多艰苦的话,那这个格局就小了,是吧。确实,而且不光是格局小了,
只讲项目上有多苦也很不公正。事实是,很多人其实是巴不得这样在项目上一直干的。
我们这里分开讲,先讲中国人,稍后我们讲当地人。对于中国员工而言,很多人如果他
在国内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他在国内的工地上日薪可能很高,四五百甚至六百的
都有,但是一年下来真正能够结钱的日子并不多。一年能拿到手十万块的人其实非常少
。但是如果在这边的话,首先他是当工长,他不需要亲自动手干。一般我们一个工作面
上,一个中国工长差不多是配30-60个当地工人,他指挥就可以了,所以没有国内那么累
,还可以感受一下当领导的感觉。
其次是他在这边每天干,那就是每天都有工资,连工资带奖金全部算下来一年能拿到二
十万,甚至更多,而且在项目上吃住生活用品还不花钱。如果他在项目上一呆呆了五年
,那相当于他就能攒下一百多万的现金。那你想,对于一个中位数的中国老百姓而言,
这一百多万相当于是直接可以让他翻身了。而如果他要回国休假,那在他休假的这段时
间,有别人替了他的岗位,很可能就不让他过来了,他就失去了这个在国外一直拿钱的
机会。他再去国内的工地上面找活,那收入又是要比在国外低好多。
此外所谓的工地艰苦是怎么一回事呢?首先工地它作为一个户外场所,它跟室内劳动必
然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大家可以找个工地体验一下,在工地这个环境当中,不需要你
干任何活,单单是在工地站一天,都是绝对的重体力劳动。首先是风吹雨打太阳晒,这
是避免不了的。其次你需要时刻提防各种各样的危险,精神一直是一个比较紧张的状态
。而且工地这个环境它的危险源是无限的,它不像室内作业,危险源再多,它也是有限
的,可以穷举出来的。工地的危险源没法穷举,你只能自己注意。还有各种噪音,粉尘
。而且作业空间,跟工厂那种设计出来尽可能让你舒适高效的不同,它全都是非常违背
人体工程学的空间。这就使得工地这个环境,你每天只要在那泡一天、在那些奇怪而且
危险的地方爬一遍,你都会觉得筋疲力尽。再加上一些技术工作,跟业主扯皮,翻来覆
去地每天拉锯,对很多人来说要不了几天真就是不得不跑路了。
除此之外,大锅饭伙食的质量,大家也可想而知。倒不是说食材不好,工地这个劳动强
度,食材肯定是给你保质保量的,肉肯定是给你管够的,不然大家没法干活。但是口味
那就不保证了。尤其当时防疫期间,当时国家不允许我们海外项目使用当地帮厨,只能
让中国厨师给中国人做饭。几个中国厨师要做几百个人的饭,如果换做是你,你显然也
很崩溃,最后这个饭菜的口味大家也可以想见。
至于住宿环境,平房,水泥地面,铁皮屋顶,各种各样你没见过的虫子和老鼠,一天停
电十几次,停水十几次,你想象一下吧,这是一个什么环境。到了雨季下雨的时候,那
个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面震耳欲聋,睡觉是不可能的。到后来我已经完全习惯那个声音
,我就非常平静地睁眼看着屋顶等这个雨完全过去。当然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有一次夜
里风雨交加,把一个兄弟的铁皮屋顶直接刮飞了。那个兄弟相当于是睡着睡着觉突然听
到一声巨响,醒来就看到了天上的乌云,然后瓢泼大雨浇在他的身上,他整个人那一瞬
间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我的房盖至少是真的没有飞过。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种艰苦得已经有点离谱的生活仍然是站在我的视角看到的。我本身
就是出生在一个体面的中产阶级家庭的独生子,父母都是80年代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我
从小是在一个相当娇生惯养的环境中长大的。这种艰苦环境不仅我没见过,甚至可以说
,在我父母在80年代末大学毕业分到大庆油田工作之后,连他们都没见过了。这就形成
了一种鲜明而且离谱的反差,我给我爸妈看了我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之后,连他们都觉得
很离谱,他们甚至没法用“你爸妈当年多么多么辛苦”这一套说辞来鼓励我。因为35年
前的他们周末有休息日,吃的比我好,住的也比我好,所以当时的场面一度非常滑稽。
但是这一切的艰苦都是站在我的视角上说的。如果站在中国工长们的视角呢?首先他们
在非洲住的,不是单间就是双人间,最多最多的时候一个房间里住的也不超过4个人,那
是大房间。而且,有空调,能洗澡,更何况还是砖房。在国内他们住的是什么?是板房
,是16人间,空调洗澡这些事那就全看工地良心,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伙食那就更是
了,虽然口味欠奉,但是食材本身是绝对管够的,每顿两荤两素,想打多少打多少。在
国内哪个工地能有这样的伙食待遇?所以说如果你是我,你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你觉得
你还抱怨得出来吗?这种情绪是非常复杂的。
接下来我们再说当地人。先说一个和大家一直以来刻板印象不太一样的事情,那就是至
少在东南非这几个新兴的,发展速度较快的经济体中,当地的黑人劳工实际上并不懒惰
。他们实际上非常勤劳,并且干活很守规矩,只要你教给他,他就能原原本本地按照你
所说的流程认真完成,很少为了省事而偷工减料。这一点甚至比中国的普遍情况还要强
些,中国工人很多时候反而会喜欢耍点小聪明,违背一些操作规程之类,黑人工人干活
普遍比较守规矩。我们看到的非洲工人坐下休息或低效工作的场景,多数情况下是由于
管理人员生产组织不力,或者工人劳动技能欠缺、不熟练导致的,并非主观的懒惰。而
至于劳动者对按周、按月定期休假的诉求,我觉得这完全是天经地义的合理合法诉求,
生产效率则完全可以通过合理编制排班表等方式来弥补。
勤劳这个问题我不敢说我的亲身经历能够代表整个非洲黑人,事实上同样在非洲,不同
国别之间的差异也相当大,这一点我们后面展开细讲。非洲的情况和任何一个工业化初
期的国家一样,它生育率很高,这意味着它的青年人口非常多。同时由于工业化现代化
是一个指数增长的过程,在工业化初期它能够吸纳的就业人数是非常少的,这就带来一
个现象,就是绝大多数青年劳动力都得不到正式雇佣。经济学上就是说,这个国家还远
远没有到达刘易斯拐点,你可以用基本工资近乎无限地雇佣到你需要的劳动力。所以相
应的,获得雇佣的当地人,他们大部分是相当珍惜他们手上的这份工作的,只要不是被
严重触犯尊严,他们是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的。当然我以上说的主要指东南非的这几个
新经济体。有些国家就不是这样,当地人敌对心理很强,这个我们也是后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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