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吗?
社会学家李银河曾给女权主义下过一个定义:在全人类中实现男女平等。
但女权主义本身具有众多流派分支,近些年来又因在互联网的极端个别现象传播,产生
了许多误解和迷思。在引起广泛讨论的同时,它也面临着许多敌意与污名化。
在不同的人眼里,女权主义者的意义色彩大相径庭。它被一些人视为荣耀,被一些人避
之不及。还有一些人对此感到困惑,ta们认同女权主义的理念,却无法认可自己是一名
女权主义者。
这次,我们邀请了学生、全职妈妈、职业女性等共5位受访者,聊聊她们眼中的女权主义
,以及自身所面临的性别困境。
“在被伤害之前,我从未害怕过。”
16岁的李清竹,认为自己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她的亲身经历被她改编成短篇小说,发布
在网上。
在她的小说里,被小男孩戏弄外表的女孩李紫萱,长大后一直逃不开这个梦魇。但大人
却以小孩子不懂事为由,草草敷衍了她内心的痛苦。
“在那个时候,没人告诉我们要为自己是个女孩而自豪。作为可以孕育新生命的性别,
没人告诉我们要自豪。”
青春期时,李清竹并没有因为生理发育感到羞耻。“很坦然地用卫生巾,穿内衣。”
直到一个小男孩翻她书包,把她的卫生巾抓出来扯开,满操场跑,说她带了纸尿裤;一
位男同桌盯她看好久,说:你胸好大。
“在被伤害之前,我从未害怕过。”李清竹说。
她从此变得很害羞,但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父母。因为小学老师告诉她:“好孩子是不
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但这些事成为了她长达好几年的心理阴影。
“对经历过创伤的人,无论如何要避免说的一句话是:这都不算事,都是你瞎想的。但
是这又是父母最擅长用的话术。”她对此感到很无奈,“从小到大,中国的孩子一直在
被否认自己的感情。可如果我们连自己的感情都不能相信,我们还能相信什么?”
初一的时候,清竹被诊断出抑郁症。爸爸和她谈心,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爸爸哭。
“如果是男孩子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再努力一些,爸爸也不说你什么。但是你是女孩,
这样看着爸爸真的会很心疼。”
清竹感觉,这种对女儿的爱里面,她被看轻了。即使从小到大,她的表现都比任何一个
孩子都要坚强。这种特质与她是男孩还是女孩无关。
但因为她的性别,爸爸把对她的要求的标准线往下降了。这让她感到很伤心——因为你
是女孩,你可以软弱。你可以不用跟男孩子一样坚强,可以活的轻松一些。
图源《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
“堕落是有快感的,尤其当这种堕落被允许甚至于被鼓励的时候。”
这是李清竹最担心的事情。只要你认同对女性能力的低估,就会不知不觉地受其影响。
还有一些女性借助性别不平等,获得了福利,从而忽略了不平等的事实。“她们沾沾自
喜于自己被娇惯,被溺爱,被降低标准。这是非常可怕的。”
李清竹觉得,独生子女政策带给家长们的启示,到目前为止还只停留在“我要爱自己的
孩子”,而没有进步到“我要爱自己的女儿”。对独生子女包容的环境,导致部分人看
不见社会对女性整体的偏见与恶意。
“很多独生子女反女权主义者,声称性别歧视不存在。她们举出来的例子是什么呢?是
自己的父母非常的爱自己。”
李清竹曾经碰到过这样的反女权主义者。这和学历是否够高没有关系,“她们最大的特
点是认为所见即所得,因为周围的人都很文明,对女性没有歧视现象,就以为这世界上
所有的地方都这样了。”
一位大学女生看到了清竹在qq空间发表的言论后表示,她的言论是太偏激的。
“从小到大我爸就对我挺好的,我跟我哥哥打架,我爸就训我哥,我就在一边看着
他挨打,笑死我了。”
“我哥上大学,我爸都不是送他去的,但是我上大学爸送我了。”
“我在公交车上被一个特别帅的小哥哥让座了。”
“食堂打饭的叔叔就喜欢小女孩,我和他撒娇,他给我多打了好多肉。”
“我感觉实际上社会对于女孩子还是挺好的,反而是男孩子受压迫更多一点吧。”
……
对方认为似乎这些特殊的待遇,能证明“女性并没有受到歧视”。清竹怒极反笑:“眼
见即世界,缺乏同理心和共情概念,认为自己周围的环境什么样,整个世界都什么样。
”
但好在,更多的女性对自己所处的立场有了觉醒。目前,“女强男弱”的搭配在网络语
境中已经很吃香了。不断出现大女主的电视剧或者网络文学,表明女性已经开始憧憬在
恋爱关系中可以独立自主。
“这本身是‘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难以矫枉’的体现。但是‘女强男弱’并不是我们
最终追寻的目的,我们始终在追求最平等的关系。”
至于被污名化,李清竹不太会在网上跟人争论,她知道,一部分人的态度不是靠争论就
能改变,她甚至已经接纳了身为女权主义者,会被泼脏水的现实。
“归根结底,还是这个东西触犯到了一部分父权社会的利益,遇到阻力肯定是很正常的
事情。”
对李银河老师的采访
在疫情期间,除了捐防护服,口罩之外,一线女性医护人员,以及女性新冠感染者对卫
生巾的需要,通过网络的呼吁和倡议,得到了许多关心女权问题的人的关注。
卫生巾2小时不换就会滋生细菌,在闷热的防护服里作业,感受可想而知。但舆论中不乏
认为捐卫生巾,是抢占了运输资源的观点。
“女权问题是思想层面上的问题,”李清竹说,“这是捐再多的卫生巾,也不会从根本
上改变的问题,必须要从思想本身开始改善。”
如果决策层缺乏女性视角,缺乏制定规则的女性,我们很容易忽略两性天生的差异,认
识到女性作为另一个性别,有她自己独特的需求。
而当我们只用一种性别视角去看世界时,常常会把这种需求视为多余、特殊的。就像波
伏娃在《第二性》中所阐述的:“女性是一种被后天塑造出来,有别于男性的性别。”
“我们逐渐地发现,女权主义并不只解放女性,而是也要解放男性,”李清竹说,“后
来我们开始探讨性别到底是什么,是谁给我们定下这个概念的。什么是男性气质,什么
是女性气质,谁决定了这些。”
“我看着很女权吗?”
格玛如今是一位全职妈妈,在运营一档有关于女性认知成长的公众号。她不希望被定义
成女权主义者,而是平权者。
“在当下语境下,我觉得女权偏向大女子主义,而不是真正的平权了。”
大女子主义就是指过分极端的做主,不听取他人的意见,贬低或无视男性价值,要求男
性一切听命于女性的主张。
格玛认为,大女子主义看上去和大男子主义对立,其实属于一枚硬币的两面,男女被扭
曲的方向不一样,但都是被扭曲。
以前的舆论是希望女性回归家庭,现在的舆论是希望女性“独立自主”,女性的选择真
的变多了吗?格玛的答案是否定的。“独立工作又照顾家庭,实际上是不可能兼顾的。
”
在现在的环境下,“不婚不育保平安”,是女性为了经济上独立自主付出的代价。女性
生产后不得不牺牲孩子的权益去工作,同时又要承包更多的家务劳动。
“这是一种自由选择,还只是被逼的无奈之举?”
有学者曾认为,当今女性能够选择工作或是在家带孩子,正是说明男性的经济收入,足
以支撑女性有更多的选择。
但很快有人提出质疑:对已婚已育女性的歧视,使很多女性放弃了职业道路。而一旦要
在所属行业争取晋升,就不得不晚婚晚育,乃至不婚不育。
与格玛的意见一样:这并非是有更多选择权,而是在被逼无奈中的二选一。
在职业道路上,婚姻和生育只会成为更大的负担。而就算女性乐意成为一名家庭主妇,
也会被当今宣扬“女性自立”的价值观抛下。
前段时间,知名UP主半佛仙人发布了一篇劝女性不要成为家庭主妇的视频。他认为,家
庭主妇会失去经济实力,同时由于社交范围受限,认知不再拓展,使她难以和丈夫有共
同话题,这大大增加了丈夫被其他“有才华,有魅力”的女性吸引的风险。
“我有想写一篇文章反驳他。”格玛说,“在生活中,对全职妈妈的歧视无处不在。”
鼓励女性领导力的《向前一步》中提到:社会鼓励女性去做男性的工作,却没有鼓励男
性去做女性的工作。
格玛对此产生了疑惑:“这不就是在说,把女性往‘男性’的方向去扭曲是没问题的,
但是男性不能去做‘弱者’的工作,比如带孩子,比如全职爸爸。”
对格玛来说的理想情况,是父母都在家照顾孩子,母亲作为主要照顾者母乳喂养。但如
果有一方必须工作,等过了哺乳期,男女都可以全职。格玛的先生很认同她的养育理念
,两人一起照顾宝宝。
让母亲为了自己的工作,而放弃了在哺乳期照顾孩子的时间,牺牲的是孩子的权益。这
是格玛不能接受的:“我的核心主张是:女权是人权,孩权也是人权。要求女性为了女
强权而牺牲孩子,和那些大男子主义者没啥两样。”
但放下工作,成为全职妈妈会面临这样的偏见:她们就是学历低能力差,才在家带孩子
,不值得孩子尊重。
这就是在说:女人除非要有赚钱能力,才值得被尊重。如果赚足够多的钱才是尊重的标
准,它毫无疑问地忽略了女性群体内本身存在的阶级差距,让那些处在性别和阶级双重
劣势下的女性再一次失声。
格玛曾经也信奉女权主义中,要成为一个女强人的信条。“那时对女权主义的认同,是
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后来她发现,与其说这是尊重,不如说是在慕强。
尊重应该是无条件的,意识到对方和我一样是具有独立意志,七情六欲的生命,而与对
方是强者还是弱者无关。
如果我们的社会,首先以经济实力足不足够,来决定是否要尊重对方,那么我们如何让
下一代的孩子真正地富有同理心,我们对弱势群体的体恤又从何谈起?
“一个没有经过(社会)扭曲的人,能从日常生活中简单的一蔬一饭就感受到幸福,一
个没有经过扭曲的人,内耗低、不讨好也轻视他人,总的来说,会是一个比较舒展的人
。”
男性是情感被阉割,女性是权力被阉割,男女都是被扭曲,只是被扭曲的方向不同而已
。“为什么相较于男性,都是女性追求心理成长?因为男性的‘情感需求’早就被pua成
,他们以为自己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了。”
“然而,被扭曲,真的没问题吗?”
“我不是一名女权主义者。”
庄深是一名在事业单位工作的女性。她曾由于在微博上讨论女权的话题,遭到了一波来
自女权主义者的攻击。
“女权也好,人权也好,你说它对不对?对,因为人人平等。但是我们必须要承认马克
思说的:女权,黑人,这所有的矛盾,叫阶级矛盾,跟性别、肤色和你的民族其实关系
不大。”
庄深认为,阶级与性别是牵扯不开的关系,阶级优势能够跨越性别所造成的藩篱。比如
一个身家过亿的女人,就业歧视对她来说很难算是一个问题。“别人跟她讲女权,她可
以先拿几百万把人打发走。等有钱的时候,人们就可以不在乎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了
。”
“大家能关注到现在女孩子生存的现状,我觉得挺好的,”庄深说,“因为我也是女人
。可能有些男人听了觉得,刺耳不舒服,怎么现在女孩子这么激进?实际上这些探讨,
能够消除两性不平等和歧视,这就是一件好事。”
但她担心,女权主义如果故意被一些人歪曲引导,就会树立更强烈的性别对立,使现在
女孩对于男生天然有一种厌男恨男仇男的情绪。
部分女权主义者通过极力贬低男性,认为女性比男性更优越,试图以此消弭既往的男尊
女卑。
矫枉是否要过正?至少,这些声音已经引起了很多男性的不适。性别对立只会造成两败
俱伤,这也并非女权主义的宗旨。
女权主义者的诉求有很多,庄深觉得她们拿不出一个共同的纲领。有些女人是为了发泄
对于家庭生活的不满,有些女孩是跟潮流,有些是看到了负面的新闻和消息,或者她身
边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有些是为了维护正义、天生反骨……
宪法里是不许重男轻女。“但实际上一个人的权利,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权利形成一个角
,有绝对控制的时候。喊得再热闹,现实中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女权主义者可能就想解决这个,但你解决这个,还是回到一切的原点,就是你要发展
生产力。”庄深说,”但在发展生产力的过程中,你确实是在压迫女性,这东西其实没
有办法解决的。”
女性必须靠实力,成为所谓“女强人”,才能为自己的性别正名。但是女性在体现实力
的过程中,又会受到各种歧视和偏见的干扰,在职场上遇到玻璃天花板。(玻璃天花板
:指公司高层的职位对某个群体来说并非遥不可及,却无法真正接近。)
这似乎是个环环相扣的难题。庄深有个朋友,在网上了解了很多针对女性的负面新闻。
她问:我是一个普通女生,我心里很焦虑,我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那我应该做些什么
呢?
“其实很简单,”庄深说,“你是工作的女性,你就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工作,当你看见
跟你一样的女生,你多帮她一把,让女生把工作做得好,那么渐渐的,‘女生做工作做
的好’,大家就形成一个共识了。”
曾经“妇女能顶半片天”的口号,使很多妇女在生育后能回归岗位,孩子在很小的年纪
就能承担家务活。但如今的生活是很现实的。孩子上幼儿园,天天得接送,谁去接?平
时照顾,做饭,玩耍,洗澡,谁去弄这些事?
“总得有人去弄,女人不弄,那男人来弄吗?”
而用人公司不可能不考虑这些问题。女性由于带孩子而请假次数变多,很难出差,都会
影响公司的经济效益,市场在招聘女性时,会降低女性的薪资或减少提拔的机会。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应该由妈妈一个人承担。”庄深说,“这个社会要求女人工作
,那你就得尊重她的生育。”
由于女性对孩子的看护会影响到她的工作,又不可避免地导致就业歧视。“这个可以推
动立法,保障自己的权益,比如说在就业上,要尽量的去消除歧视,要去呼吁。”
精神和经济独立都很重要,但经济独立会很大程度地影响精神独立。庄深认为,虽然也
存在女性依赖男性,且能够达成平衡的关系。但归根结底要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女性才
能思想上解放,才能实现平权。
“这是一个每个人都需要努力的问题。并不是说,一个人努力,Ta成为一个伟大的领袖
,然后Ta解放了大家。”庄深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姐妹
们站起来,要靠自己。”
“我有资格当一名女权主义者吗?”
“我希望被认为是一名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当我向兔子提出采访邀约时,她这么说,
“我一点也不担心遭人驳斥。能够被反对是幸运,这说明我的声音足够大,与我有异议
的人也能听见。”
兔子是一名有过海外留学经历,目前在一线城市生活的职业女性。她曾在读书会分享《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作者是著名的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
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入学仪式的演讲
这是但在采访过程中,兔子产生了自我怀疑:“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给自己贴上这个标
签。女权主义者,应该是那些真正在社会上行动,保障了弱势妇女权益的人。仅仅是传
播理念,我还不足以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
在兔子眼里,女权主义=男女平等。虽然在成长经历中,兔子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名女性
,而感受到直接的歧视,但还是有些经历令她印象深刻。
兔子一家三口在美国旅行时,正值希拉里特朗普大选期间。一次,她听见父亲在和别人
交谈时,无意中说出“现在这女的都竞选总统了”。作为女儿,她眼中的父亲一直是尊
重女性,教养良好的男性。但在那一秒她极其不舒服,“极尴尬、极汗颜”,她这么形
容当时的感受。
在兔子目前的职场中,也发生过这样的现象:大家在讨论招聘要求时,有女同事认为,
老板肯定想要的是男性员工。因为育龄女性总是有结婚生子的风险。她当即感到被冒犯
,但也没有去和同事们争论。
“现在男性对自身权利的优越感,不仅是他自己建立的,也是女性作为共谋建立的。”
兔子发现,有些女权主义者采用的就是这样的双重标准:一方面认为你要尊重我的独立
选择,一方面你也要保护我。
“你觉得一个宣扬独立自由的女性,不应该期待有一个男性供她依靠吗?”
“在亲密关系中,想要依赖一个人是完全没问题的,”兔子答道,“但是这是基于亲密
关系的性质,而并非性别;如果她是个异性恋,对方就是男人,如果她是同性恋,那也
可以是一个女人。”
实际上,这也是在女权主义者中十分常见的问题。很多女权主义者会把女性的独立理解
为“完全自立”,但同时自身也有期待被帮助的诉求,而感到十分矛盾。
“性别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属性,就像一个人的眼睛大还是小。人是可以具有很多属性的
,而不只是被区分到两个框里。”
对两性的差别对待,不代表就偏倚了某一方。因为客观事实就是,女性在生育上要承担
更多的责任,而男性无需负担十月怀胎、哺乳的任务。
“差别就是差别,在职场上一视同仁才是不公平。没有考虑到女性生育会影响工作的特
点,就是父权制下的一视同仁。这怎么能叫公平呢?”
“有人可能会认为,差别对待,给女性更多福利,其实也就是承认了女性处在弱者的地
位。”我说。
“为什么差别对待就是弱呢?”兔子反问,“差别就是差别,与强弱无关。”
兔子认为,对女性制定的职场政策,就该与男性不同。这不是福利或保护,而恰恰是因
为正视了男女本身具有的差异。
女性想要的并不是凡事与男性旗鼓相当、权利对半,而是在作为女性——这一与男性有
先天差异的个体,也能享有与男性同样的竞争机会。
从宏观上来看,女性在职场上注定遭受一些劣势,但在微观层面上,兔子并不悲观:“
我们也不要被想象中的敌人打倒,还有很多职业更讲求个人能力而不是性别优势,就算
所在的公司有性别偏见,你也可以选择其他机构。机会总是会有的。”
《第二性》是兔子对性别问题的启蒙书。在此之前,她从未意识到性别是个事。里面许
多从性别看问题的角度都令她感到新鲜。她开始反思自己原有的一些刻板印象。
现在,兔子已经不再认为性别是一个会影响她人生的因素。她做的决定和她是不是女性
无关,而是为了自己活得舒服。
谈及所处阶层,是否对性别平等的观念有影响时,兔子认为身边的好友大多非传统而开
明,是因为大家相似的价值观才聚集在一起的。那些与她价值观不相符的人,并不在她
择友的范围之内。
她也赞成,性别问题背后是阶级问题。“我也会常常思考,在我30岁的时候,我的经济
和精神要丰富到什么程度,才能不内卷到社会的很多规则中。”
老家有亲戚替她的婚事着急,但是她自己一点也不担心。“婚姻没有价值,爱情才有价
值。”脱离了传统的婚恋要求后,她会提前预见未来的自己所遭受的社会压力,在此基
础上,为自己的经济和思想的独立性做好准备。
“我不会从性别去作为看社会的角度,未来都可以人工繁衍了,性别会越来越不重要。
优秀的人就是优秀的人,无关他们的性别,他们的优秀本身就是我要学习的。”
一些女权主义者试图削弱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通过从形象上变成男性,来获得力量—
—这也是厌女的表现。而它的相反面则是,女性因为长期作为被观看者,把迎合男性的
审美标准,当做自身爱美的表现。
但是兔子并不愿意泛泛地去批评这些群体。
“在现代社会下她们能通过这些获利,为什么这就是错的呢?女权主义并不是要批判这
些人,而是批判这整个不公平的社会结构。在自然界,通过打扮自己吸引异性很正常。
重点是掌权者能不能意识到男女的不平等。这个父权制在压迫女性,但是没有人会认为
一个打扮自己,去吸引男性的女性是错的。”
在兔子看来,女权主义并不只是一个要靠大声呼吁,判断“对”或“错”的问题,而是
时代发展、经济制度和女性意识觉醒的自然结果。
“我希望人们在感到痛苦的时候,知道性别不是一个一定要遵守的规则。”兔子说,“
如果你的生活过的很幸福,你可以不去扭转自己的观念,只是在你感到痛苦的时候,你
要知道性别不是一个不能突破、推翻、反思的一个东西。性别议题在未来一定会极速地
被讨论,引起变革。”
“看见男权文化对男性的伤害。”
当我用女权主义者称呼X时,他犹豫了一下,“我喜欢用女性主义者这个词,听起来平和
一点。女权这个词,跟很多词一样,都有被污染的问题,导致它本身的意思变了。”
“北大的戴锦华老师说过,一个受过好的现代教育的人,不太可能不受女性主义的影响
。”正是这句话,让我有了想采访X的念头。想要找到一位愿意探讨女性话题的男性,对
我来说十分不容易。
X看到了性别文化对于两性的塑造,但只有其中的一部分人会有“二阶反思”,即反思这
些概念本身的含义。X和同事相处时,就会感受到社会对男性买房买车,养家糊口,要有
社会地位的期待。
“在你看来,这些东西会给男性带来很大压力吗?”我问。
“当然,很多人因此感到很焦虑。一方面是男性的自我认同要依附于这些东西,一方面
它会造成一些实质性的影响,当你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周围的人,包括某些女性对你
的态度,就会实际的不一样。”
当意识到这些影响后,X可以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他也知道,要消除这些影响,需要
社会中大部分人的改变。“你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但在实际的相处中,别人的态度也
肯定会影响你。它不仅仅是一个观念上的东西,整个社会的制度,机构都是围绕着它的
。”
作为男性,X很清楚男权社会对男性的伤害:“你必须有成就,要出人头地,不准哭,为
了社会地位去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很多男性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追求,但是被社会
逼成这样。”
但让男性意识到这种伤害,还是非常困难的。通过看书学习,观念上的转变是一个问题
,但在生活中去落实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改变观念并不难,但要改变观念背后潜
在的那些东西,很难。”
我提及很多男性只有自己身为性少数群体,如同性恋,才会对性别有一个反思时,X说:
“当他作为一个弱者,在天平比较低的那边,感受到了压迫和焦虑,他才会有意愿去想
这个问题。而你作为一个优势者,你本来就在上位,你没有这个动力和意识,因为你没
有感受到。”
X觉得身边的男性朋友对性别问题没什么反应,还会觉得想这些问题是没事找事,都是因
为他们本身是获益者,是文化的中心。X很不喜欢一些男性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女生都是
很物质的,很情绪化的,男生就要强硬一点,掌握主导权。
“这也是性别的不平等给他们造成的焦虑,”X说,“通过这种想象表达出来。让他们觉
得男性一定要功成名就,女生才会喜欢他,才能有亲密关系,所以女生都是物质的、现
实的……”这成为了一个死循环。
“正面来看,这是一个对女性的压迫:女生不用那么努力,贤惠、漂亮一点就好了。反
面来看,就是说男生一定要成功,女生都喜欢这样的。我跟他们说,女生不是这样的。
他们就觉得有可能吧,每个人不太一样……最后又滑落进个体差异的问题,而没有反思
性别印象本身。”
谈到部分男性的厌女倾向,X认为,那背后其实是对女性的恐惧。男性觉得自己达不到女
性对他的要求,有自我厌恶,他克服、防御和消化这种自我厌恶的行为,就是去贬低在
想象中给他造成压力的源头——女性。
“在我的生活经验中,”X说,“越是强烈渴望出人头地,要有钱、权的男性,越容易对
女性产生贬低和物化。社会给女生造成压迫的同时,也给了男生压力,男性又通过打压
女性来缓解自己的焦虑。”
女性没有大局观,只能做局部的工作;女性头发长,见识短……把女性想象成猎物,把
亲密关系等同于狩猎关系……面对男性群体内部的这些偏见,X很直接地表示自己对这些
男性的厌恶。虽然对方是在说女性,但他感觉自己也被波及。
“我感觉这不是野性,而是野蛮。在某些男性群体中,野蛮就是男子气概。野性就像是
对着草原唱豪放的歌,是很贴合自然、很有生命力的,而野蛮与自然离得比较远,是一
种落后愚昧的文明。”
X回忆以前在学校里,同样是穿奇装异服,女性得到的苛责却比男性多。“男生这样做,
顶多就认为你是个小混混,女生的话,就会往‘你想勾引谁’的那个方向走。”
对于就业歧视,X认为,面对能力一样的男女求职者时,企业纯粹出于对效率的考量,雇
佣一个男性会是更好的选择。“但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去立法保护女性的权益啊。不然
秩序就自然会往偏向男性的方向走了。”
如今,女权主义中流行的观点是:用极大程度的经济独立来解决女性对男性的依赖。但
在X看来这只是转移了问题,而且忽略了很多处于阶层底端的女性。这不可能是一个整体
的解决方案。
“像我们现在谈女权主义的时候,是忽略了一批真正受到性别压迫,需要帮助的女性。
她们不上网,她们的声音是消失的。而你相信自己是幸运的那一小撮人,能够获得彻底
的经济独立。不是说这个性别问题没有了,而是你自己不用面对了。”
X承认自己从来没有想变成过女性,身边的男性也没有这个想法,但很多女性都或多或少
希望自己能变成男性,尤其是在来月经时。女性的生理期,在X看来是一件挺难的事。而
社会文化对这种现象的遮遮掩掩,还让女生们难以诉诸于口。
“对于女生特殊的生理情况,男生是要去学习的,你爱她你就要去了解她啊,不然你爱
啥呢?”X说,“我和我妹妹说了,如果你以后谈恋爱了,男生无法跟你坦然谈论月经,
最好就不要和他交往。”
前段时间,X有关注妇科医生六层楼编写的《女生呵护指南》(女性生理科普著作),但
这个名字他不是很喜欢。“好像女生是一个什么属于你的,比较精贵的东西,你得呵护
和保养一下。”
“如果换成男性生理科普著作,就不会取《男生呵护指南》了。”我说。
“这个名字是出版社为了营销,但也反映了背后的社会文本,”X说,“也可能不是这样
。希望只是我对语词太敏感了。”
你为什么不是一名女权主义者?
王小波说:“承认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别的:既不意味着某个性
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优越,也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高明。一个
女孩子来到人世间,应该像男孩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
无论是在网络还是现实中,声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所招致的不仅是外界的误解,还有
对女权主义者含义的困惑,或者自己是否够格的怀疑。
对女权主义的推动,除了女性本身的意识觉醒,也极其需要男性群体的支持。女权主义
本意是描绘一个男女能够最趋于平等地携手共事,消除偏见的社会。但如今,它却常常
成为性别矛盾激化的替罪羊。
对此,一些女性不断辩解,直到欣然接受被污名化的现实;一些女性通过与女权主义撇
清关系,力求从最“客观平等”的角度,关注发生在现实中不被看到的女性问题。
误解、分歧难以避免。我们不能奢求每一个自称为女权主义者的人,都支持男女平等而
不是女尊男卑;也不该忽略,没有把自己定义为女权主义者身份的人,未必就没有对女
性视角的真挚的关切。
俗话说,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很多男性并没有切身身为女性的经验。女性的
遭遇也与她的种族、阶级、甚至是运气差异而大相径庭。
那这是否会有碍于我们理解另一种性别的视角,或者一个相对弱势的她者所承受的痛苦
?
对此,16岁的李清竹认为,并不是必须要受到不平等对待,才能理解女性面临的性别困
境。共情这种东西,应该是做人最基本的感情。
“对自己所属的性别的认同,对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来说还蛮重要的。我不需要认识到女
性是什么,什么是女性,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我只需要认同我目前是个女性就可
以了。”
我问李清竹,认同自己身为一个女性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我不再因为我是一个女性而感到悲哀。”她不假思索地回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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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13.116.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