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关于车的童话
第一章
活车离开我们家已经整整一年了。在这漫长的一年里,几乎每一
天我们都会想它说它。
今天是活车的周年祭日。一大早,我、妻和女儿就赶到郊外我们
为祭奠活车竖的碑前,为活车扫墓。
我们无言地伫立在碑前,虽然整整一个小时谁也没说一句话,但
我们都互相强烈地感觉到家庭其他成员的脑细胞的思维脉络。妻和女
儿同我一样,在回忆活车和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令人无法忘记的时光。
“回吧。”妻理智地说。妻清楚,如果没人先说这句话,全家人
就会在这儿站一个世纪。
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活车的碑。
在乘长途公共汽车返回市里的途中,女儿对我说:“爸,我今天
突然感到活车没有死。”
我冲女儿凄然一笑,摇摇头。车窗外的道路上车水马龙,各种型
号的汽车摩肩接踵比赛着往前跑。
妻长叹了一口气。我从窗玻璃的反光里,看见妻的脸上有几颗亮
晶晶的东西在闪光。今天早晨离家时,妻宣布谁也不准哭。制定法律
的人往往是违法的人,不然他们怎么会想得那么周全。我望着窗外想。
长途公共汽车到达市里后,我们步行回家。这是女儿提议的。
她说,为了纪念活车,今天我们除了长途公共汽车外,不乘坐任何汽
车。
我们几乎穿过整个市区。我看出妻和女儿是在用毅力迈出每一步。
活车如果在天有灵,会珍惜我们这份感情的。
终于看到我们居住的那栋楼房了。
我松了口气,就在这时,我看到楼房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辆红色的金羊停在楼房下。
妻和女儿也看见了。
“爸爸,我觉得那是咱们的活车!”女儿的声带发出激动的声音。
“金羊牌轿车很多。”我否定了女儿的判断。
“我看着也象。”妻说。
女人的直觉通常比男人发达。
尽管不信,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当我看到那辆金羊轿车的牌照时,我呆了,牌照上清清楚楚地写
着:M7562。千真万确,是我们的活车!
我、妻和女儿不但没有跑过去,反而在距离活车两米的地方站住
了,没错,是活车。只见活车的头部和右侧被撞坏了,它的车身透出
疲惫的神态。
我们轻轻走到活车身边,小心地抚摸它那受伤的车身。
妻上楼拿来了我们珍藏的活车的钥匙。
我急于想知道活车的现状。
我打开车门,当我坐进车里时,我感到自己坐进了一个亲人的怀
抱。
钥匙插进车锁,我尝试给发动机点火,失败了。
我下车打开发动机盖,里边的景象令我吃惊:发动机和其他零部
件七扭八歪地呆在发动机舱里。活车是怎么回来的?
“它准和咱们一样,是一步一步蹭回来的。现在,它再也没有力
气了。”女儿说。
我同意女儿的判断。
“应该尽快把活车送到修理厂去抢修。”妻说。
我三步并两步跑上楼,给一个有汽车的朋友打电话,请朋友开车
帮我将活车牵引到汽车修理厂。
半小时后,朋友驾车赶来了。
“这不是你原来的车吗?”朋友惊讶地看着活车说,“它不是已
经报废了吗?”
我冲他笑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朋友将他的车停在活车前边,我们用绳索将两辆车连在一起。
“去哪个修理厂?”朋友问我。
“去最好的修理厂。”我说。
妻和女儿也要去。我同意了。
活车被牵引到了本市最享盛誉的汽车修理厂,我到业务室办理修
车手续。
“车怎么了?”女业务员问我。
“撞了。发动机不工作。车身也有损伤。”我说。
女业务员填写修理单。
“先去喷漆,再修理发动机。”她将修理单递给我。
扳金工先将活车的车身恢复原状,一位四十多岁的喷漆工担任给
活车喷漆的工作。他先用泥子把活车车身上尚不平整的地方抹平。然
后又使用电子配漆仪器找出同金羊车身上原来的漆一模一样的漆。
喷漆开始了。喷枪射出的漆落在活车身上。
“活车不疼吧?”女儿小声问我。
我摇摇头。
漆喷完了。喷漆工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眼睛几乎挨到了车身上。
“怎么了?”我走过去问。
“真怪!你看,新喷上去的漆陆续起了小泡。”喷漆工指给我看。
果然,刚喷上去的漆鼓起了许多小泡。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给汽车喷了二十多年漆了,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喷
漆工发愣。
“是不是新喷上去的漆与原来的不匹配?”我推断。
“不是。这电子配漆很科学。真怪。”喷漆工只好将新喷上去的
漆用橡胶水擦掉。
第二次喷漆开始了。还是起泡。
喷漆工叫来了专家。专家大脑里的知识解释不了眼前的现象。
“这车以前喷过漆吗?”专家问我。
“没有。”我回答。
“怪了。”专家摘下眼镜反复擦,就是找不出漆起泡的原因。
妻将我拉到一边。
“我觉得,给活车喷漆和给别的车喷漆不一样。”妻说。
“怎么?”我问。
“给活车喷漆,大概和给人植皮是一个道理。”当医生的妻运用
自己的医学常识分析活车,“人植皮时,如果不是植自己的皮,就会
发生排斥现象。”
我认为妻的分析有道理。
“可咱们怎么才能从活车身上取漆再喷到它自己身上去呢?”我
知道这在技术上根本无法解决。
“我看只有这样了。”妻提建议,“活车通人性,和咱们有感情,
你去给它喷漆,也许它能接受。如果不行,干脆就别喷漆了。”
“车身外观难看没关系,少让活车受罪比什么都好。”女儿心疼
活车。
“我试试。”我挽起袖子。
我对专家和喷漆工说:“让我给它喷一次。”
“什么意思?”喷漆工的脸红了,他觉得我是在侮辱他。
我这才意识到喷漆工的尊严问题,我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喷漆工盯着我的眼睛问。
“这车……不是……一般……”我不知该怎么说。
“比这车好一百倍的车我都喷过漆。”喷漆工维护自己的尊严。
“你让他喷。”专家对喷漆工下令,他的脸色也变了,他正好为
自己分析不出原因找台阶下,我了解他的这种心态。
喷漆工几乎是将喷枪掷给我。我清楚,如果我喷的漆还不成功,
在我走出这座修理厂之前,他们非强迫我喝一桶油漆不可,否则我甭
想回家。
我希望活车了解我现在的处境。
喷枪在我手里十分沉重。不,应该说是重在心里。
我运了运气,一边在心里默默祷告一边勾动了喷枪开关。
喷漆的确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覆盖的感觉,一种否定的感觉,
一种创新的感觉。
奇迹出现了,我喷上去的漆没有起泡。
专家看喷漆工,喷漆工看专家。他们再共同看我喷的漆。
我知道,他们翘首以盼漆起泡,就象刚才他们盼望漆不起泡一样。
活车给了我面子,我知道,它是咬着牙做到这一点的。我看得出,
新喷上去的漆同它原来身上的漆的颜色并不一样。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喷漆工。”我安慰那喷漆工。“有些特
殊情况,碰上谁也没办法。”
“我拜您为师,请您无论如何收下我这个徒弟。”有二十年喷漆
史的喷漆工拜我这个第一次喷漆的人当师傅。这位喷漆工绝对是个有
发展的人,在他心里,面子不如真才实学重要。 我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
第二章
轮到修发动机了。
一位穿蓝大褂的修理工支起发动机盖检查机器。
“坏得不轻。”蓝大褂说。
“好修吗?”我问。
“基本上都是换零件,不难。”蓝大褂打开工具箱,拿出工具,
开始拆零件。
“什么声音?”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喘息声,象呻吟。
“声音?”蓝大褂歪着头听,他显然也听到了那种声音。
“是车里发出来的。”我说。
“可这车并没有发动呀!”蓝大褂感到奇怪,他把耳朵贴在发动
机上。声音确实是从车里发出的。
妻将嘴凑到我耳边。
“这样修理不行,得给它打麻药。你想想,这等于给人移植五脏
六腑呀!”妻说。
“给车注射麻药?”我茫然。
“我乘出租车去医院拿,你在这儿等着。”妻说。
我点头。
女儿和妻一起去拿麻药。
“请您稍等一会儿再修。”我尽量平静地对蓝大褂说。
“为什么?”蓝大褂回头看我。
“我的妻子要去取点东西,等她回来再修,好吗?”我不知这么
说行不行。
“你妻子去取东西?取什么?干吗要等她回来再修?”蓝大褂一
百个不明白。
“是这样……,这辆车有个特点,……修车时……会疼,得……
打点儿……麻药……”我吞吞吐吐地说。
蓝大褂拿着扳手的手臂停住了,他用极缓慢的动作转过身子,看
我。
“你别……别这么看我。”我害怕他的表情。
“这车是您开着撞的吧?”蓝大褂问我。
我点头。
“我看别修了,白浪费钱。”他放下工具。
“为什么?”我问。
“您这儿有问题吧?”蓝大褂指自己的脑袋。
他认为我是精神病患者。也是,认为修汽车得给汽车打麻药的人
不是精神病的人自己准是精神病。
他收拾工具准备走。
不知怎么搞的,我对这位蓝大褂修理工有一种信任感。我从看他
第一眼起,就认定这人是那种有同情心又有想象力的人。
“我可以和您谈谈吗?”我拦住他。
“谈什么?”蓝大褂问。
“谈这辆车。”我说。
“我很忙。”他不想和精神病对话。
“您听我说,这不是一辆普通的车。对了,您去年一定听说过一
辆汽车与惊马相撞救了一群孩子的事?”我问他。
蓝大褂点头:“知道,这和您的车有什么关系?”
“就是它干的。”我说。
蓝大褂回头看金羊,又看我。
他显然在报纸上见过我的照片。
“您就是那位英雄。”蓝大褂认出了我。
“是它自己迎上去撞惊马的,与我无关。”我指指金羊说。
蓝大褂第二次用那种眼光看我。
“它是一辆活车。”我觉得蓝大褂是可以信赖的人,就简要地将
我与活车的经历告诉他。
蓝大褂一边听一边看我和金羊。
我看出他开始信了。
“我一定要修好它。”蓝大褂一字一句地说。
我在这个星球上又找到一个知音。
妻和女儿回来了。
“往哪儿注射?”蓝大褂看着妻手中的注射器问。
我突然醒悟了,修复活车,必须由汽车修理工和医生联手进行。
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和蓝大褂,他们认为有道理。
妻像给病人看病那样,在发动机舱里寻找着可以注射麻药的地方。
妻选择了汽化器上的一根胶皮管,她将麻醉剂注射到胶皮管里。
半小时后,妻对蓝大褂说:“您可以拆换零件了。”
在蓝大褂的修理过程中,我们再也没听过那种呻吟声。
蓝大褂确实是一名技术娴熟的汽车修理工,他很快就将金羊损坏
的机件全部更换完毕。
试车的时候到了,我坐进车里,尝试给发动机点火。
没有成功。
蓝大褂又检查了一遍机器和电路。
还是不行。
妻对我说:“你记得吗?咱们的活车从来没加过油?”
我点头。
“它不烧汽油,它的管道里流的可能是血液。”妻说出了石破天
惊的话。
蓝大褂飞速从汽油泵上摘下油管,油管里滴出的是鲜红的血。
妻的判断正确。
妻打开带来的药箱,拿出血压计来给金羊量血压。她又检查了金
羊的血色素。
“缺血,得给它输血。”妻说。
“抽我的。”我挽起袖子。
妻看着我。
“抽呀!”我催促道。
妻从药箱中取出注射器,从我身上抽了一管血。我的血流进了金
羊的身体。
发动机还是不转。
“再抽。”我说。
“一次最多只能抽 400 毫升,不能再抽了。抽我的吧。”妻说。
没人会抽血。
“抽我的。”蓝大褂伸出粗壮的胳膊。
“这……”我不知所措。
“抽吧!它救过那么多孩子的生命,我抽点儿血给它算什么!”
蓝大褂说。
我的眼睛湿润了。
蓝大褂的血输给了活车。
人给取出输血,在宇宙中大概还是头一次。
我再次尝试给金羊的发动机点火。
成功了。金羊复活了!它的发动机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宣示着
生命的复苏。
蓝大褂兴奋地注视着金羊。从现在起,他知道了一个人对于书本
上的道理和大脑中的知识应该抱的最正确的态度就是怀疑。 我们全家邀请蓝大褂和我们一起乘坐活车饶城一周。
第三章
有人称现代社会是取出社会,有人衡量一个国家的工业水平以从
事汽车工业的工人在整个工人数量中所占的比例为尺度。不管怎么说,
汽车的确加快了人类社会前进的步伐,汽车与人的关系日益密切,汽
车与人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是因为,人类除了死亡之外,干什么都想快。汽车满足了人类
的这个愿望。
这是一个星期日。早餐后,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妻在织毛衣。
女儿正津津有味地读一本童话。
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吸引了我。那条新闻说,闻名全球的著名导演
胡筹划了一部汽车巨片,这是一部以描写人与汽车的关系为主题的集
车战、警匪和爱情于一身的划时代的影片,影片投资为 10 亿美元,
片名为《世纪车战》。
我喜欢这部电影。我喝了口茶,继续往下看那条新闻。
但是现在胡遇到了困难,他找的两名替身演员在驾车拍摄惊险场
面时相继车毁人亡。汽车追逐的惊险镜头是这部影片的重头戏,非拍
不可,而且要真拍,不能用特技。可现在没有人能胜任这个工作,拍
摄不得不中止。报上说,胡现在公开向全世界招标,请能人出面当驾
车替身演员,报酬是 500 万美元。
我把报纸递给妻。
“有什么新闻?”妻不愿中断手中的毛活儿。
“念念。”女儿的目光离开了手中的书,投向我。
我将那则新闻朗读了一遍。
“你想去应聘?”妻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点点头。
“太危险了吧?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女儿反对,“专家指出,
从小缺少父亲参与抚养的孩子最终成为永久贫困的底层阶级成员的可
能性比一般孩子要高 10 倍。”
女儿怕因为没有父亲将来沦为社会底层的贫困成员。
“你忘了,咱们的车可是活车。依我看,活车的价值还没有完全
体现出来。《世纪车战》是专门描写汽车与人类的关系的影片,这样
的电影,我看只有活车才能胜任。”我说服女儿。
“问问活车,如果它愿意去,并能保证自己和你的安全,你们就
去吧。”妻说完把头转向女儿,“你说行吗?”
女儿点点头。
我们一家三口来到楼下,坐进活车里。
我对活车说,有这么一部叫《世纪车战》的电影,因找不到胜任
的汽车而停止拍摄。这部影片的主题是描写人类与汽车的关系。如果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拍摄这部影片,等我一会儿发动时,你就正常启
动。如果你不愿意,就让我无法启动。妻还补充说,前提是必须保证
自己和曾先生的安全。
我将钥匙插进车锁,向右旋转点火。
活车的发动机迅速启动了。它同意去拍摄《世纪车战》!
妻和女儿无话可说了。她们只能尊重活车的意愿。
“我下午就和金羊去应试。”我兴奋地说。报纸上刊登着导演胡
招聘驾车替身演员的地址。
“你不能暴露金羊是活车,否则对它一定是灾难。”妻提条件了。
我无条件接受这个条件。
我们用麂皮将金羊擦得锃亮。妻又给我找了一身体面的服装换上。
午饭后,我驾驶金羊去《世纪车战》剧组应试,妻和女儿像送我
去远行。
《世纪车战》剧组在一栋别致的楼房里,楼房前的停车场上已经
密密麻麻地停满了汽车,这些车都是来一试身手的。我将车按顺序停
好。
“来考替身演员的?”一位瘦高个男士过来问我。
“是的。”我说。
“把这张表填好,一会儿我来收。”瘦高个从车窗外递给我一张
表格。
表格还挺复杂。我平时最讨厌填表。
我拿出笔,一项一项填。
内容有“驾车年头”“参加过哪些汽车大赛”“最佳名次”“是
否在影片中担任过替身演员”“上过人身保险吗”等等。
这张表对我可不利。我只有一年驾龄(其实只有几天),又没参
加过任何汽车比赛,连人身保险也没上过──我认定保险公司不看到
投保人的尸体是不会出血的,可人死了还要钱干什么?
瘦高个收走了我的表格。
停在我旁边的一辆车上的一个小伙子探头问我:“看你的岁数,
一定是高手!”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在前来报名的人中大概要算是年龄之最了。难
怪那小伙子由此判断我是“高手”。
“还行吧。”我冲他一笑。
“为钱来?这巨额报酬太有吸引力了。”小伙子咂咂嘴,象吃了
什么好东西。
“不全是。”我说,“我喜欢开车,光在生活中开还觉得不过瘾,
想到电影里去开。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两个替身演员死得挺惨的。如果没有
那么高的报酬,我看没人会来。”小伙子感慨地说。
“注意啦,”瘦高个拿着扩音器说,“我念到名字的人,请你们
退出考试。经过初审,你们的条件不够。谢谢你们的支持。”
我的名字在里边。
我下车走到瘦高个身旁。
“为什么取消我的资格?”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瘦高个问。
我告诉他。
瘦高个翻表格,他从手中的一叠表格中抽出我的表格。
“年龄太大。驾龄太小。没参加过任何赛车比赛。未上人身保险。
还有车型也不行……”瘦高个一口气说出我的无数个“不及格”。
“你说我这辆车不行?”他说别的我不在乎,说活车不行我不能
接受。
瘦高个很宽容地冲我笑笑,不回答我。
他这一笑真把我惹火了,这是元帅对俘虏兵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藐
视的笑容。
“你没有权利侮辱我的汽车!”我提高了嗓门。
“你的车本来就不行。”瘦高个也调高了音量。
我们争吵起来。
车手们围拢过来。有的帮我说话。有的帮他说话。但大多数人站
在他一边,还有人讥笑我的金羊。
“就这车,还能拍电影?车速过 100 准散架。”
“没错,你看前盖的漆,和车身还不太一样呢!”
“这人岁数也大了点儿,你看这报名的人里,有几个超过 30 岁
的!”
围观的车手们七嘴八舌地损我。
“怎么回事?”走过来一个穿着浑身是兜的上衣的人问。
“胡导,”瘦高个对浑身是兜说,“这人初审未通过,但他不走。”
浑身是兜看了我一眼,对瘦高个说,“把他的表格给我看看。”
瘦高个将我的登记表递给浑身是兜。
“这是我们胡导演,你有话跟他说吧。”瘦高个趁浑身是兜看登
记表时对我说。
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导演,要是在大街上碰见,我准以为他 是全球乞丐协会会长,头发和胡子都特长,一双鹰眼充满了血丝。
第四章
“你的条件不符合要求。”胡导看完登记表对我说,“担任这部
影片的驾车特技演员很危险,遇难的那两位车手都是得过汽车大赛冠
军的人。”
“你应该看看我的驾驶技术再下结论。我认为,你的这部电影如
果有我和我的车参加拍摄,就大功告成了。如果没有我,你顶多拍成
三流车战片。我觉得你之所以有今天的名气,就因为你能抓机会。希
望你不要错过我这个机会。”
我这番话引起了胡导的注意,他盯着我看了足足两分钟没说一句
话。
“请谈谈您对爱情的看法。您认为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胡导突
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看到了曙光。我知道,真正高智商的人都是触类旁通的。他们
判断事物往往从别的方面入手。
“真正的爱情就是恋人在一起时,1 小时就是 1 秒钟。分手后,
1 秒钟就是 1 小时。”我回答他。
“您可以参加考试。”胡导在登记表上批了几个字,交给瘦高个
后转身走了,连看都没再看我。
围观的车手们大惑不解。他们不明白胡导为什么问那样的问题,
更不明白我的回答与我的车技有什么关系。
开车的人智商高的不多,我想。
通过初审的车手驾车来到考试的场所,一个地处山势的赛车场。
瘦高个告诉车手们,每个人驾车沿着赛车路线跑一圈儿,速度最
快的前三名进入决赛。
这个山地赛车场地势险峻,参加考试的绝大多数人时职业赛车手,
熟悉这里的地形,而我却是头一次来。
第一位车手驾车驶上了山路,他用 21 分钟跑完了全程。
有一个车手在拐弯时翻了车,车手幸未受伤。
我被排在最后,这是瘦高个对我的“关照”。
最好的成绩是 14 分钟。
我系好安全带,锁紧车门。
“金羊,看你的了。”我对活车说。
瘦高个挥动旗子。
金羊象离弦的箭冲出起跑线。我的感觉就和乘坐游乐场的翻过山
车一样,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金羊已冲过了终点
线。
“ 3 分钟。”瘦高个傻了。
所有人都发呆了。
胡导不顾一切地朝我的车冲过来。
我摇下窗玻璃,恭候他发泄激动的心情。他无论怎么激动我都能
理解。
“就是你了!不用再比了!你被录取了!”胡导紧握着我的手,
“只有上帝才能这样开车。”
“这不公平!我提出和他再比一次,比谁能从那个山坡上腾空跃
到地面上。”一位小个子车手跑到胡导面前向我挑战。
500 万美元的诱惑力太大了。
“应该全面考核一下。”瘦高个对胡导说。
“我愿意同他比。”我表态。
胡导看了看那山坡,同意了。
那车手发动汽车从山坡的斜面驶了上去,车到坡顶后,从另一面
笔直的陡壁上腾空跃出,然后落在了地面上。众人鼓掌。
紧接着,大家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最好来点儿绝的,超过那小子。我紧好安全带,扶好方向盘,
随便你怎么折腾。”我对金羊说。
金羊不愧是活车。它腾空后,在空中转了 6 个横滚翻后平稳地
落地了。
本来以为我的车失控而我必死无疑的胡导和众车手从惊愕中清
醒过来,他们抬起了活车和我。
回到摄制组驻地后,我同《世纪车战》剧组签了约,合同书上
明确说,影片摄制完成后,我将得到 500 万美元的报酬。
当天晚上,电视新闻就报道了我加盟《世纪车战》剧组的消息,
妻和女儿看了活车从山坡上腾空连续转体 360 度平稳落地的镜头后,
兴奋得手舞足蹈。第二天,我驾金羊去摄制组报到。对于应该已经
1 年没有工作的人来说,我既感到新奇又有一种同一个久别的亲人
相逢的感觉。
人的确很怪。被人管的时候,渴望不受人管;没人管的时候,
又希望有人管。
胡导将我带到一辆超豪华轿车旁边。
“这是咱们这部片子的汽车主角,您将驾驶它拍摄高难度动
作。”胡导对我说。
“您说什么?!”我懵了。
胡导重复了一遍他刚说的话。
“这可不行,我只能驾我的车。”我坚决反对。
“驾您的车?让那辆金羊出现在《世纪车战》里?您在开玩
笑?”胡导摘下墨镜看我。
“我只驾金羊,别的车不开。”我的口气不留一点儿余地。
“可这辆车的厂家赞助这部电影很多钱。”胡导说。
“退掉,让金羊的厂家赞助。”我替他想办法。
“您可以说说您的理由吗?”胡导请求。
“别的金羊我也不开,就开这辆。”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
题。
胡导走到活车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它一通,他接着又上上
下下打量了我一通。
“没有商量余地?”胡导问。
我摇头。
“就照你说的办。”胡导挥手叫制片主任。
导演同制片主任蹉商,看得出,有争议。最终,导演说服了
制片主任。由此我得出结论,在胡导眼中,我已成了这部电影的 第一性人物。
第五章
《世纪车战》开拍了。
男女主演都是有天皇巨星称号的著名演员。那男演员第一次
见到金羊时直皱眉头。
“就让我开这车拍电影?”男影星冲胡导翻白眼。
“这是您的荣幸。”我插嘴。
“你说什么?”男影星出名后还没听人跟他这么说过话。
“对于我来说,现在他比您重要。”胡导有礼貌地对男影星
说,“天皇巨星举目皆是,而曾先生的驾车技术却是独一无二的。”
男影星不吭声了。
趁摄制组拍内景时,我没事翻《世纪车战》的剧本。
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觉得车战的设计还不够惊险,还脱不
了俗套,还是车与车追逐。
我找到胡导。
“您说怎么拍?”胡导一边大口喝凉水一边问我。
“让汽车追直升机,和直升机打。”我说。
“你说什么?汽车和直升机打?”胡导呛了一口水。
我把我的设想告诉他:直升机抢走了女主角──男主角的恋
人。当直升机起飞后,男主角驾车跃上一座平房,又从一座平房
跃上一座二层楼,再从二层楼跃上另一座三层楼,由此类推,一
直跃上摩天大楼,再在数座摩天楼之间奔驰追击直升机,最终追
上了直升机,男主角伸出手抓住了直升机的轮子,直升机拖着汽
车升到空中。此刻,全靠男主角的臂力抓住直升机。最后,直升
机的油耗尽了,不得不同汽车一同落地,女主角获救了。
当然,这一系列惊险镜头都由我作为替身演员完成。
“这行吗?”胡导看着我说,“我可不是动画片导演。”
“我有把握。”我说。
“您的臂力能把一辆汽车和飞机连在一起?”胡导显然不信。
“没问题。”我心里明白活车是不会让我费一点儿劲的。
胡导激动万分,他当即修改剧本。
我当替身演员拍惊险场面的时刻到了。
我坐在我的牌照为 M7562 的活车里,头戴防护头盔,手里
拿着一把看上去起码到 22 世纪才会有的手枪,准备追直升机。
“各就各位,准备!”胡导手持扩音器指挥。
摄影,场记,烟火,灯光……纷纷进入准备状态。
供摄影师乘坐的直升机已经起飞,悬停在我的头顶上空。
另一架将被我追逐的直升机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的身旁是一座平房。
“开始!”胡导一声令下。
惊心动魄的场面拉开了帷幕。
一伙歹徒劫持了女主角后乘直升机逃跑。
我驾驶活车跃上平房追直升机。
活车的表演太精彩了,它成功地从一座房顶跃上另一座房顶,
最后跃上了百层高的摩天大楼的楼顶。我觉得活车已经和飞机没
什么两样了。
终于,我伸手抓住了直升机的着陆架。直升机拽着活车在天
上飞。另一架直升机载着摄影师和导演在一旁拍摄。
地面驻足观望的人数足足有七八万。
拍摄一次成功。
那男巨星跑过来和我握手。我控制住自己没用 22 世纪的手
枪向他开火──在拍摄过程中他一直对我不友好。
活车出色地完成了《世纪车战》的拍摄,当我和金羊回到家
时,妻和女儿递给我和金羊各一束鲜花。
3 个月后,《世纪车战》公映了,它创造了自电影问世以来
最高票房价值。据调查,全球有 33 亿人次观看了这部电影。
一天,我和家人正在吃饭,电话铃响了。
女儿爱接电话。
“爸,胡导找你。”女儿叫我。
胡导告诉我,《世纪车战》已获本年度奥斯卡奖提名,即将
进入“决赛”阶段。他还说,奥斯卡奖最终评选结果将于 5 天
后揭晓。
“奥斯卡奖的项目中有最佳替身演员奖吗?”妻问我。
我耸耸肩:“没有。”
女儿撇嘴:“其实这部片子全靠爸爸和活车,瞧那男主角的
表演,整个儿一个活车的陪衬,他要是得了最佳男演员奖,这奥
斯卡奖也就真臭了。”
5 天后,电视台现场直播奥斯卡金像奖揭晓。
“本年度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评委会主席故意拉长
声调,制造效果,“……《世纪车战》!”
雷鸣般的掌声。
“最佳导演奖,《世纪车战》的导演胡。”评委会主席宣布。
掌声。
“最佳男演员奖──”评委会主席停顿。
会场鸦雀无声。
“《世纪车战》中的 M7562 号汽车!”
所有观众都愣了。
“我再宣布一遍,获得本年度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演员奖的
是《世纪车战》中的 M7562 号汽车!”评委会主席又说了一遍,
“这是全体评委一致投票选举的结果。评委们认为,这辆汽车在
这部影片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演出了表情,演出了人情
味儿,演出了勇敢与智慧演出了正义!”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我、妻和女儿呆坐在电视机前,泪水充盈着我们的眼眶,我
们为人类最终和汽车彼此理解而掉泪。
汽车在以往的电影中不过是道具。汽车获得奥斯卡最佳男演
员奖是史无前例的壮举。生命不光存在于有机物质中,生命还存
在于无机物质中。生命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宇宙是生命。人类
是生命。汽车是生命。房屋是生命。一切都有生命。关键是沟通。
现在我成了百万富翁,《世纪车战》一片给我带来了 500 万
美元的片酬。活车获得最佳男演员奖后,来找活车拍片的制片商
纷至沓来,片约象雪片一样。就连活车的 M7562 的车牌子也有
收藏家出一千万美元的高价购买。
我同妻和女儿商量后,决定留下必需的生活费用后,将拍片
全部所得捐献出来,用于修建高速公路和普通道路。我觉得车和
路的关系就是鱼和水的关系。
我们还给活车修建了一座车库。
现在,我才知道出名的滋味儿并不好受。每当我驾驶活车上
街时,都会被行人围观,人们一眼就能认出车牌照上的 M7562。
我提议给活车换一个牌照号码,妻和女儿联合反对。她们说,
没听说过哪位影星获得影帝桂冠后,为了防止影迷围观而整容改
变相貌的。
我只得服从。
“我还有个提议。”我想挽回面子,总得提一个能被采纳的
建议。
妻和女儿洗耳恭听。
“我想请一个人来咱们家吃饭。”我说。
“我也想请一个人。”妻说。
“我也想请。”女儿说。
我觉得妻又在拆我的台,女儿呼应她。
“咱们一起说请谁。”妻提议。
“蓝──大──褂──”
我们三人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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