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从明治维新到二战前后中日数学人才培养之比较》
原文太长,只节选了开头和结尾。
序言
在牛顿(1642~1727)和莱布尼茨(1646~1716)发明微积分以后,数学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18到19世纪200年间,欧洲人才辈出,在这期间诞生的大数学家不可胜数。他们将数学和自然科学融合在一起,引进了新的观念,创造了新的学科。他们引进的工具深奥而有力,开创了近300年来数学的主流。数学的发展更推进了科学的前沿,使之成为现代文化的支柱。
在这期间,东方的数学却反常地沉寂。无论中国、印度或者日本,在17世纪到19世纪这200年间,更无一个数学家的成就可望上述诸大师之项背。其间道理,值得深思。数学乃是科学的基础,东方国家的数学不如西方,导致科学的成就不如西方,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这是一个大问题。
这里我想讨论一个现象:在明治维新以前,除了江户时代关孝和(Takakazu Seki Kowa,1642~1708)创立行列式外,日本数学成就远远不如中国,但到了19世纪末,中国数学反不如日本,这是什么原因呢?在这里,我们试图用历史来解释这个现象。
19世纪中日接受西方数学的过程
1859年,中国数学家李善兰(1811~1882)和苏格兰传教士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e,1815~1889)翻译了由英国人De Morgan(1806~1871)所著13卷的《代数学》和美国人Elias Loomis所著18卷的《代微积拾级》。他们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全部翻译出来,完成了明末徐光启(1562~1633)与利玛窦未竟之愿,在1857年出版。
就东方近代数学发展史来说,前两本书(《代数学》、《代微积拾级》)有比较重要的意义,《代数学》引进了近代代数,《几何原本》、《代微积拾级》则引进了解析几何和微积分。
李善兰本人对三角函数、反三角函数和对数函数的幂级数表示有所认识,亦发现所谓尖锥体积术和费尔马小定理,可以说是清末最杰出的数学家,但与欧陆大师的成就不能相比拟,没有能力在微积分基础上发展新的数学。
此后英人傅兰雅(John Fryee,1839~1928)与中国人华蘅芳(1833~1902)也在1874年翻译了英人华里司(William Wallis,1768~1843)所著的《代数术》25卷和《微积溯源》8卷,他翻译的书有《三角数理》12卷和《决疑数学》10卷,后者由英人Galloway和Anderson著作,是介绍古典概率论的重要著作,在1896年出版。
这段时期的学者创造了中国以后通用的数学名词,也建造了一套符号系统(如积分的符号用禾字代替)。他们又用干支和天地人物对应英文的26个字母,用二十八宿对应希腊字母。
这些符号的引进主要是为了适合中国国情,却也成为中国学者吸收西方数学的一个严重障碍。事实上,在元朝时,中国已接触到阿拉伯国家的数学,但没有吸收它们保存的希腊数学数据和它们的符号,这是一个憾事。
当时翻译的书籍使中国人接触到比较近代的基本数学,尤其是微积分的引进,更有其重要性。遗憾的是在中国洋务运动中占重要地位的京师同文馆(1861)未将学习微积分作为重要项目。
而福州船政学堂(1866)则聘请了法国人L.Medord授课,有比较先进的课程。1875年,福州船政学堂派学生到英法留学,如严复在1877年到英国学习数学和自然科学,郑守箴和林振峰到法国得到巴黎高等师范的学士学位,但对数学研究缺乏热情,未窥近代数学堂奥。
日本数学在明治维新(1868年)以前虽有自身之创作,大致上深受中国和荷兰的影响。1862年日本学者来华访问,带回李善兰等翻译的《代数学》和《代微积拾级》,并且广泛传播。他们迅即开始自己的翻译,除用中译本的公式和符号外,也利用西方的公式和符号。
明治天皇要求国民向全世界学习科学,他命令“和算废止,洋算专用”,全盘学习西方数学。除了派留学生到欧美留学外,甚至有一段时间聘请了3000个外国人到日本帮忙。日本和算学家如高久守静等虽然极力抵制西学,但政府坚持开放,西学还是迅速普及,实力迅速超过中国。
日本人冢本明毅在1872年完成《代数学》的日文译本,福田半则完成《代微积拾级》的日文译本,此外还有大村一秀和神田孝平。神田在1865年已经完成《代微积拾级》的译本,还修改了中译本的错误,并加上荷兰文的公式和计算。日本人治学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中间略).
.......
结语
与日本比较,中国近代数学的奠基可以说是缓慢而迟滞的,微积分的引进早于日本,却被日本反超。这与日本政府在1868年明治维新公开要求百姓全面向西方学习有一定的关系。中国人直到现在还不能忘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信念,因此在追求真理的态度上始终不能全面以赴。
菊池等在英国除了学习几何和分析外,也将英国的绅士(gentleman)精神带回本国学术界,高木贞治师从德国大师,成功地将哥廷根的数学研究和研究方法传到东京大学,回国15年后,他本人的研究亦臻世界一流,他对数学的热情非当时中国诸公可比拟。事实上,中国留学生在1935年以前的论文能够传世的,大概只有曾炯之的曾氏定理。不幸的是,曾炯之回国后未受到重视,很早就去世了。
从菊池开始,留学生回日本国后得到政府重用,从基础数学做起,无论对中学还是对大学的教育都极为尽力(高木以一代大师之尊,竟然著作中学教科书14本之多)。到20世纪40年代已经有多样开创性工作,与欧美诸国不遑多让了。有一点值得中国注意的:基本上所有日本的名学者在做副教授以前都到欧美访问一段时间,直接接触学问的最前沿。
本人接触过的日本数学大师有伊藤清、岩泽健吉、小平邦彦、加藤敏夫、志村五郎、佐竹一郎、广中平佑等,都是谦谦君子,谈吐言行都以学问为主题,弥足敬佩。
反观中国,早期学习西方,以应用科技为主,缺乏对数学的热情,一直到上世纪20年代,中国留学生还没有认识到当代最先进的数学,而在19世纪来华的传教士,对数学认识不深,中国学者没有寻根究底,始终未接触到学问的前沿。在教育年轻学者方面也不如日本学者。中国留学生在甲午战争后以留日为主,在庚子赔款早期则以美国为主,亦有到德法的留学生。
在20世纪早期日美数学远不如德法,而中国留学生却以日美为主,可见当时留学政策未有把握到求学的最佳方向。幸而这些早期留学生学成后都回国服务,到40年代中国数学已经奠基成功。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和美国数学的迅速兴起和他们的学习方法有密切的关系。一方面接受英国式的绅士教育,一方面又接受德国式研究型大学的精神,在以研究为高尚目标的环境下,学者对学问投入浓厚的兴趣。
举例来说,中国留学生在哈佛留学的同时,哈佛的学生有Whitney和Morse研习拓扑,Morrey和Doob研究方程学和概率论,他们都成为一代大师,但他们的中国同学回国后在数学上的造诣不逮他们远甚。
解放后在华罗庚教授带领下,中国数学在某些方向已开始进入国际水平,“文革”后则元气大伤,近30年来在本国产生的数学研究难与西方相比,而留学生中杰出者远不如陈、华、周诸大师,又不愿全面回国。本国培养的博士生,质素好的有相当大部分放洋去国,造成今日数学界的困境。
人才的引进需要与本国的精英教育挂钩。美国大学成功的重要因素在于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培养,也就是孔子说的教学相长,有大师而无杰出的年轻学生,研究是无法深入的。没有做学问的热情,没有崇高的志愿,也不可能产生杰出的研究,这些热情不是金钱可以购买的。
这一段历史给我们看到很多重要的事情,求学必须到精英荟萃之处认真学习、不慕名利,教学相长,庶几近之。
近年来,中国高校学术抄袭、作假之事不断,这种学风不改,中国数学要赶上世界水平,恐怕还有相当长的时间。
然而政府已经决定对培养人才投入更多的经费,希望在公元2020年前成为人才大国,在经费充裕和年轻一代得到重用的背景下,我深信中国学术环境会有大改变,很快就会迎头赶上最先进的国家。但是百年树人,一方面要大力投入,一方面也要有耐心,学问才能做好。
近年来韩国和越南政府开始大量投入基础科学的研究,据估计,明年世界数学家大会将会有从这些国家出身的年轻数学家得到菲尔茨奖。他们的文化,与中国息息相关,中国何时才能够在本土培养出这种水平的数学家,固然是政府和我们老百姓所关心的事情。
反过来说,得到国际大奖固是一个重要指标,但在基础学问或研究上,我们要看得更远更崇高,才能成就大事业,儒家说“天人之际”,中国学者能够达到这个境界,始无负于古圣先贤的教诲!
作为一个中国数学家,看着我们有些有能力有才华的学者为了蝇头小利,竟争得头破血流,不求上进,使人感伤。很多有权位的学者,更以为自己代表泱泱大国,可以傲视一切,看不起第三世界的学者。然而“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问的评判自有其客观性,我们面对有学问的专家时,自然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缺点。
汉唐时代,中国不单是经济军事大国,也是文化大国,亚洲国家称中国为父母之国。经过60年的建设,中国终于成为经济大国,在世界强国环伺下,举足轻重。然而在数学研究上,我们远远比不上上世纪40和60年代陈、华领导的光景。
今日中国数学的前途,端赖于年轻一代数学家的培养,研究生的培养则溯源于中学生的教育。历史上数学名家都在30岁前发表过重要工作,望政府留意焉。
50年前我读《红楼梦》,虽然“不解其中意”,但是贾宝玉说“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使我感慨良深。
今日我们在清华园重新燃烧起我国人对数学的热情,让我们忘记了名利的追求,忘记了人与人间的纠纷,校与校间的竞争,国与国间的竞争。让我们建立一个为学问而学问,一个热烈追求真和美的数学中心,也希望在中央和学校的支持下,在我们国内外朋友的帮助下,让这个重新燃起的火光永恒不熄,也让我们一起在数学史上留下值得纪念的痕迹。
(本文由卢小兵根据丘成桐先生2009年12月17日下午于清华大学的演讲录音整理)
--
FROM 202.65.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