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会谈:元朝如何和平统一西藏?
国家人文历史2021/04/24 16:59
1239年,综观整个蒙古帝国的军事形势,宋蒙京湖、四川战场依然胶着,以拔都为首的“长子西征”也略显停滞,只有大汗窝阔台之子阔端派出的一支军队,取得了亮眼的战绩——穿越乌思藏地区,深入到吐蕃与泥婆罗(今尼泊尔)的交界之处。各地首领纷纷投拜归附,绝大部分藏区处在蒙古人的管控之下。蒙古与西藏由此相遇。
初识
阔端缘何派兵入藏?这得从窝阔台与拖雷之间的微妙关系说起。成吉思汗逝世后,汗位虚悬两年,期间由幼子拖雷监国。1229年,窝阔台虽然继承汗位,但拖雷手中仍掌握着大量的军队和财富。窝阔台和拖雷在进攻金朝的事务上继续保持着合作。没想到,拖雷在取得三峰山大捷之后不久便离奇死亡。学者普遍认为,拖雷之死与窝阔台关系莫大。窝阔台长期将拖雷视为汗位的觊觎者。拖雷不仅实力雄厚,且又新获战功,激发了大汗内心深处的不满。
元太宗 窝阔台(1186-1241, 1229-1241在位)。来源/网络
拖雷死后,只剩下遗孀唆鲁禾帖尼与年幼的孩子们。《史集》记载,窝阔台没有与诸王、贵族商量,私自将原本归属拖雷诸子的三千户分给了自己的儿子阔端。阔端还获得了唐兀惕(西夏故地)作为封地,全权负责今川、陕、甘、宁、青、藏一带的攻掠征伐;最终形成了以凉州(今甘肃武威)为中心、相对独立的阔端兀鲁思(即人民、封地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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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时期凉州所在地。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阔端派遣军队入藏的最初动机自然是为了进一步扩张自己的领地。入藏军队的首领道尔达(rdo rta或dor ta nag po,也译作多达那、多达那波),带回了有关藏区的消息。道尔达报告称,“在边野的藏区……通晓佛法以萨迦班智达为精”。阔端当时可能萌生了延请之意,但由于大汗窝阔台的突然逝世,一时无暇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络。直到1244年,蒙古汗廷仍由窝阔台六皇后脱列哥那监国。脱列哥那依旧坚持将汗位传给其子贵由,汗位归属虽未尘埃落定,但阔端自知与其无缘。阔端回到凉州,再度将重心转向经营自己兀鲁思,处理与藏区的关系便提上了日程。
会谈
同年,阔端再次派遣道尔达入藏,向萨迦班智达正式发出邀请。萨迦班智达,本名萨迦·贡噶坚赞(以下简称萨班),后世称为“萨迦(派)四祖”。据《萨迦世系史》记载,萨班出生时“天空佛光普照”,他还能随口说出几句梵语。萨班少年时受到了严格的佛学经典教育。此后,又拜克什米尔高僧为师,学习经论及大小五明之学。萨班不仅精通萨迦本派的教法,还对藏区其他教派的义理有较深的理解。萨班以其佛法精深、见识广博,被尊称为“班智达”(pandita),为“大学者”之意。早在道尔达入藏之前的1216年,萨班已经接任萨迦寺的主持,成为藏区内颇有影响力的佛教大师。 在宗教影响力之外,萨班管领的萨迦派也属于“政教合一”的地方势力。萨迦派控制了藏区数量众多的寺院和僧众,这也是阔端联络萨班的重要原因之一。阔端在给萨班的信中写道:
“我为报答父母及天地之恩,需要一位能指示道路取舍之上师,在选择时选中了你,故望不辞道路艰难前来此处。若是你以年迈为借口(不来),那么以前释迦牟尼为利益众生做出的施舍牺牲又有多少?(对比之下)你岂不是违反了你学法时的誓愿?你难道不惧怕我依边地的法规派遣大军前来追究会给无数众生带来损害吗?故此,你若为佛教及众生着想,请尽快前来,我将使你管领西方之僧众。”
阔端此信可谓晓之以理,恩威并施。萨班也识时务,非常清楚当前的形势:成吉思汗时代,蒙古铁骑已经抵达印度河西岸,与藏区有着共同信仰的西夏王朝为之所倾覆。况且几年前道尔达的入藏行动,更是直接证明了蒙古军队的实力。此时负隅顽抗,不过蚍蜉撼树。再从与藏区诸派力量的对比来看,萨迦派并没有形成绝对的优势,也需要蒙古人提供政治支持与军事保护,以求脱颖而出。萨迦出于多重考虑,决定偕同他两位侄子——八思巴与恰那朵儿只,前往觐见阔端。这时的萨班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者了。不太凑巧的是,萨班抵达凉州之时,阔端远在漠北参加贵由汗的即位庆典。1247年初,萨班始得与阔端会面,史称“凉州会谈”。
“凉州会谈”所在地,甘肃武威白塔寺,摄影/田志民,来源/图虫创意
凉州会谈最为瞩目的成果是,阔端与萨班议定了西藏归附蒙古的条件。最终由萨班执笔,撰写了一封题为“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致乌思藏善知识大德及诸施主的信”(通称为《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意在劝诫西藏各地僧俗首领认清形势,同时也阐明了蒙古人的条件。蒙古人开列的条款主要有四条:
第一,归附各部落首领继续委以官职,由萨迦金字、银字使者引召,担任蒙古帝国的达鲁花赤等官。
第二,将各处官员姓名、百姓数目、贡品数量缮写三份,一份给阔端,一给萨迦,一份由各地官员掌管。
第三,绘制出一幅区分归附者与未归附者的地图。
第四,各地长官需要与萨迦金字使臣商议行事。
由此,以阔端为代表的蒙古统治者达到了统治西藏的目的,而萨迦派则取得了在西藏僧、俗各界中的领袖地位。凉州会谈迈出了西藏纳入中央政权有效管辖之下的第一步。
定局
1251年,作为蒙藏关系最早的沟通者,萨班与阔端先后在凉州去世。但凉州会谈产生的影响并未随之消逝。曾经跟随萨班前往凉州的八思巴,正式接任萨迦派的首领。而此时汗位传承已由窝阔台系转入拖雷系,萨迦派暂时失去了蒙古宗王的庇护。不过,机会很快就降临在八思巴的身上。1253年,忽必烈率军征伐大理国。在行军途中,八思巴亲自前往拜谒,与忽必烈相谈甚欢,两人关系由此日渐亲近。在王妃的劝说之下,忽必烈与八思巴最终结为“施主”与“福田”。这实际上是阔端与萨班关系的某种程度的延续。有所区别的是,阔端毕竟只是宗王,而忽必烈最终成为蒙古帝国的大汗、大元王朝的皇帝。
元世祖 忽必烈(1215-1294,1260-1294年在位)。来源/网络
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即位,尊八思巴为国师,授以玉印。至元十七年(1280),八思巴逝世时,元廷赐号“皇天之下一人之上开教宣文辅治大圣至德普觉真智佑国如意大宝法王、西天佛子、大元帝师”,可谓极尽哀荣。元仁宗时期,甚至遍建帝师殿,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八思巴祭祀。
八思巴谒见忽必烈。摄影/老山货,来源/图虫创意八思巴担任国师期间(1260-1280),为蒙古帝国做出的主要贡献有二。
首先是支持、协助忽必烈建立管理吐蕃地方的中央机构。至元元年(1264),元朝设立总制院(后改称为宣政院)管理藏区的军民钱粮及各种佛教事务。总制院之下,又分为乌思藏、脱思麻和朵甘思三个宣慰司。宣慰司及其之下各级官员的委任,皆由八思巴负责具体执行。 按照成吉思汗时代所制定的“纳贡、助军、输粮、设驿、编户籍、置长官”诸标准,藏区已经成为蒙古帝国及之后元朝的组成部分。不久之后,元朝平定南宋,在江南设置了江浙、江西、湖广三行省,再次实现了统一。根据藏文史书《汉藏史集》记载:
蒙古薛禅皇帝(即忽必烈)之时,其治下有十一个行省。各行省的名称是:大都城之中,有中书省,在外地有河南省、岭北省、甘肃省、四川省、云南省、江浙省、江西省、湖广省、辽阳省。吐蕃三个却喀不足一个行省,但由于是上师的住地和佛教教法兴盛之区,所以也算作一个行省,总计十一个行省。
从中央政权的角度来看,吐蕃地区已经设置了较为系统的行政、军事建置,而在藏区人民的心目中,也自认为是大元帝国的“第十一个行省”。西藏归入元朝中央政权的版图之内,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其次,八思巴创制了“蒙古新字”,元代史料又有所谓“国字书”之称。后世则以创制者命名,称为八思巴字。八思巴字由藏、梵字母演化而出,可以“译写一切文字”。八思巴字在元代的应用也极为广泛。元代官印、碑刻、牌符、纸钞、铜钱上都能看到八思巴创制的这种文字。
八思巴字《百家姓》,《事林广记》元建安椿庄书院刻本。来源/网络
在元朝中央政府的实际运作,乃至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几乎随处可见吐蕃文化的痕迹。 没有萨班的勇气与智慧,吐蕃地区的僧俗民众或许会经受战乱之苦;没有阔端的坦诚与包容,将吐蕃纳入管辖的道路恐怕更为曲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不朽事业,复待来者。忽必烈与八思巴所付出的努力,将当年凉州会谈取得的共识推向更远。
参考文献:
阿旺贡噶索南著,陈庆英等译注:《萨迦世系史》,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2年。
达仓宗巴·班觉桑布著,陈庆英译:《汉藏史集》,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宋濂等撰:《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
樊保良、水天长主编:《阔端与萨班凉州会谈》,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年。
张云:《元代吐蕃地方行政体制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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