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水
古水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博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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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鄙视链古已有之,无非是争谁更加正统,谁更加存古。
《颜氏家训》音辞篇:
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权(搉)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其谬失轻微者,则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如此之例,两失甚多。
魏晋南北朝时各地「音韵锋出,各有土风」,由于方音不同,于是「递相非笑」,互相鄙视。颜之推认为要以皇帝所在的都城方音为基准,参考地方和古今发音折衷,这么一看,只有金陵和洛下两地方言用得最广,也就是在北方说洛阳话,在南方说南京话。他认为南方话因为水土柔和,所以发音清举切诣,但是很浮浅,用词鄙俗;北方话因为山川深重,所以发音沉浊鈋钝,但是很质朴,用词存古。
然后重点来了,身为南方人的颜之推要开始他的地图炮了:
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
要论冠冕君子,南方发音比北方强得多,闾里小人的发音,还是北方稍微强些。
对于这点,陈寅恪在《东晋南朝之吴语》一文中就指出:
南北所以有如此不同者,盖江左士族操北语,而庶人操吴语;河北则社会阶级虽殊,而语音无别故也。
渡江而来的南方士族仍然说着带来的北方话,而平民说的是吴语,所以士庶之间很容易根据口音辨别出来,也就是上面说的「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换个马甲我照样认得出你,就好比现在英国光听口音就能辨别社会阶层;而北方士庶之间口音差不多,隔着墙听他们说话,根本分不清讲话人来自哪个社会阶层。
故而南方士族在语音上往往有种天然的优越感,那时的吴人(士族)常将中原人称为「伧父」,比如吴郡(苏州)人陆机到洛阳,给弟弟陆云写信,嘲讽临淄人左思:「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说洛阳这里有个粗野汉子居然想写《三都赋》。
被鄙视的还不止中原人,江西人也是鄙视对象,在吴人嘴里江西人被称为「傒(溪)狗」,《世说新语》容止篇:
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
庾亮犯了事,温峤劝他去见陶侃,庾亮害怕不敢去。温峤就说:「傒狗这老货我知道,你尽管去见吧,没事的。」陶侃是鄱阳人,后来又迁到寻阳,反正都是在江西,所以被称为「傒狗」,当然这里的「傒狗」只是老友间的谑称。
那么这个称号怎么来的呢,也是跟方言有关,因为当时江西那边人说话语音不正,总是把「傒」字读成「鸡」,所以称「傒狗」实为「鸡狗」。《南史》列传第三十七讲过一个南昌人胡谐之的故事:
上方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问曰:「卿家人语音已正未?」谐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顿成傒语。」帝大笑,遍向朝臣说之。
齐高帝萧道成要给胡谐之家人赐婚,但是他家里人说话江西口音很重,语音不正,便派了四五个宫人去他家里教孩子说话。过了两年,萧道成问胡谐之家人现在说话语音正了没有,胡谐之回答到:「宫人太少,家人太多,不但没学会正音,反而把宫人口音也带偏了,也跟着说傒(鸡)语了。」皇帝大乐,逢人便说这事。
还有次,胡谐之派人去跟梁州刺史范柏年要好马,范柏年估计有点烦燥,便说:「马又不是狗子,怎么老跟我要。」也没有好好接待派过去的那个人,这个人心怀不满,回去便添油加醋报告胡谐之,说范柏年骂他胡谐之要个没完,是个什么「傒狗」,把胡谐之气了个半死,后来找了个机会把范柏年弄死了。
口音引发的鄙视链可不止魏晋南北朝有,晚唐诗人胡曾写过一首很有趣的诗,戏谑他老婆一家说话语音不正,题目叫《戏妻族语不正》:
呼十却为石,唤针将作真。
忽然云雨至,总道是天因。
按照《平水韵》来看,「十」属于入声十四缉,而「石」属于入声十一陌,「针」、「阴」属于平声十二侵,而「真」、「因」属于平声十一真,这几个字在当时语音上存在区别,而他老婆一家人显然已经不能区分了。
明代因为口音不正被贬官的事比比皆是,随便从《明实录》里都能找到不少类似的记载:
戊戌,调礼科右给事中周监为四川崇庆府判官,以其奏对语音不正故也。
……
调礼科左给事中陈谟为山东东平州判官,以其奏对语音不正也。
福建人可谓深受其害,《八闽通志》里记载了建安人雷璲的遭遇:
永乐中进士,选为翰林庶吉士,纂修国史。拜监察御史,巡按云南,奏劾内使十有九人,悉置于法,还朝复命,以语音不正,出知芜湖县。
明明活干得很漂亮,但是「普通话」说不好,官都给你撸了。
由上可知,口音鄙视这玩意儿还真就是我国悠久传统,不分古今。
编辑于昨天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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