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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大多数人没机会看这本书,先尝试概括一下书的基本内容。《最早的帝国》主要在讲二里岗文化/国家,它在时间上介于二里头和殷墟之间,学术界普遍认为相当于早商。
“发现篇”,约100页,介绍了二里岗的发现和研究概况,包括郑州商城、偃师商城、小双桥等遗址的考古发现和价值。如果对考古不太了解,下表可帮助快速浏览基本面:
这里面如果说有新意,就是对书院街贵族墓地这一新发现(详见:郑州商城贵族墓葬首次发现金面罩,这一发现有哪些意义?)的解读。
“争鸣篇”,50多页,讨论了几个问题,虽说是争鸣但基本都是作者以往提出过的认识,读过之前的书都不难理解:
1.二里岗属于“原史时代”,没有“自证性”文字材料,所以存在阐释的多歧性、考古材料与文献材料对应的不确定性。
2.郑州等“商”城或整个二里岗为什么被贴上“商”的标签?作者梳理了中日学界的概念史,很有意思的是,中国学者的用法在50年代发现二里岗之后经历了一个明显的转变,现在一般把整个殷商王朝称为“商”,而殷墟时期或商晚期多称为“殷”;这和日本学者的用法(像司马迁殷本纪那样,用“殷代”)刚好反过来,比如松丸道雄认为“商”不是殷前期的王朝名、应是殷代晚期的名称。
3.郑州商城遗址是亳还是隞?也是作者在论述夏文化和夏商分界问题时的一贯主张,不同论点的论据都是依据传世文献,没有出土甲骨文那样的内证的情况下,哪个“主流意见”或者“共识”更接近历史的真实是无从验证的。
4.前后相继且关系密切的二里头、二里岗、殷墟三大考古学文化对应了几大族群或集团?20世纪六七十年代普遍认为三者都是商,等邹衡的学说占据主流之后,普遍又认为二里头是夏、二里岗+殷墟是商。作者指出了其中存在的理论问题,并引用一些看法认为物质文化与政治版图之间的关系复杂,二里岗文化和殷墟文化有可能属于不同的共同体(详见别解篇)。
“别解篇”,约100页,顾名思义,以下进入了相对不是平铺直叙、有可能和学界主流认识有差异的内容。
1.二里岗文化和殷墟文化之间的差异。学术界对两者的文化异同都有一定认识,但这里作者主要引用了荆志淳的观点,强调差异要比一般认识的更大,而且剧变发生于洹北商城和殷墟之间。(洹北商城的年代较郑州商城晚、地理上距殷墟很近,却是二里岗文化基因的存续者)。荆志淳认为,“如果不是具备明确的文献记载,很可能洹北商城和殷墟遗址之间的巨大差异会被视为一次改朝换代”。作者恰恰认为,文献记载并不明确,因此还存在另外的可能性,并认同邹衡的商文化分期是极富预见性的(邹衡把殷墟文化第一期划归早商文化而非晚商文化,学界长期以来多不解其意)。
另一点重要差异是,二里岗文化的扩张,与殷墟文化的收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里引用了夏商卷的原文。
2.殷墟的新生事物。这一部分足足占了30页、约全书1/9的篇幅,也是最容易引起争议和误解的一部分。作者列举了:生而早熟的甲骨文、马车的突然出现、多墓道大墓的现身、大规模的人牲祭祀、北方因素大汇聚,这几项都是引用已有研究。
作者认为,用都城向北迁移不到200千米(从郑州到安阳)不足以解释这些巨大变化,而郭静云提出的郑偃洹北与殷墟非同一王朝的假说则具有启发性。或者更具体地说,这种剧变可能和“商人”与某支“北路军”的汇合有关,但作者反对这个“北路军”如郭静云所说的那样来自东北和亚洲草原。
3.高度集权、强势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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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王立新、孙华、刘莉等论述说明二里岗国家的膨胀性态势。指出二里岗城邑群设置的计划性。
引用张昌平、李峰、贝格立、何毓灵、西江清高等的观点(张昌平:中原王朝直接控制长江中游地区的中心城市;李峰:强有力地暗示了它可能是二里岗国家的一个远方殖民地。其实没有书中这么肯定的语气),主张盘龙城是二里岗国家的殖民城市,其青铜器作坊的技术人员也是来自中原政治中心。指出书院街贵族墓中新发现的金器同样串联起了和盘龙城贵族墓之间的关系。
青铜礼容器的分布表明二里岗文化晚期的强势辐射,引用徐良高的观点归纳二里岗文化的扩张模式,引用王海城的观点说明平陆的青铜容器窖藏可能与统治者扩张的意图有关,而非纯粹处于经济动机。
引用秦小丽的陶器研究,认为二里岗时代陶器的高度一元化,可能反映了某种强烈的支配性制度的存在。引用王海城的比较研究,陶器的集中生产构成了二里岗扩张不同于乌鲁克扩张的特色。
4.为什么叫“帝国”?
该书的核心“最早的帝国”主张并非许宏原创,而是来自贝格立和王海城:二里岗商是帝国吗?什么样算早期帝国?。许宏认为,这里所说的“帝国”指“早期帝国”,这一概念被全球文明史学者广泛运用于对非洲、西亚和美洲等早期文明的研究和叙事中,指代那些在真正的帝国时代之前即已萌生的具有高度集权、大体量和“外向型”特征的政体。值得注意的是,王海城的二里岗帝国是加问号了的,而作者在后记中特别指出:
如果说王海城教授的中英文学术论文的题目中的中国“最早的帝国”还加了问号以示存疑,如诸位所见,本书的书名中已无问号,这当然表明了一种态度,也可以称为学术上的文化自信。(第297页)
更早以前,张光直就把二里岗时期的扩张现象称为二里岗大冲击或二里岗扩张(张光直,1980),与本书的副标题《二里岗文明冲击波》也是一个意思。
当然,作者也做了一些概念辨析,列举了其他很多学者著作中提到的各个早期帝国。并且指出:
这些被称为“帝国”的国家,当然同时也被别的学者称为王国甚至城邦等政体。在上古史和考古学领域,这是非常正常的。而在述及内政是被认为属王国的国家,如其对外有大范围的的扩张,又会被同一位学者称为“帝国”。(第264页)
也就是说,作者并不认为“帝国”和“王国”是一种互斥的阐释,实际可以并存。
书的最后,又回到郑州商城和二里岗国家,对其体量进行了跨文化比较。其实是给罗泰早先的论断——郑州商城在全盛期“应当是世界上容纳人口最多的地方”做一番注解。但关于人口数量也都是引用,从略。
其中,作者认为,依据既往对二里岗文化,尤其是青铜礼容器分布的研究结果,二里岗文化所代表的国家实体的分布范围应在50万平方千米左右。(对比,引用崔格尔,埃及古王国和中王国控制和利用的土地33.3万平方千米;引用保罗巴恩,玛雅文明的鼎盛时期,帝国领土面积可达32.4万平方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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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看,除了殖民、帝国等概念使用上比前人更加肯定了那么一丢丢,别的找不出什么明显出格的地方。之后是澄清一些误解:
1.某回答称:“称二里岗是最早的帝国,没有明确二里岗遗址的的整体归属,你可以说它不是商,这依然可以视为学术观点,但你不能说它不是中国。”
这会明显误导没读过书的人以为该书说过“二里岗不是中国”,其实书中在小标题中就明确了“大都填补大时代空白”,也就是介于二里头和殷墟之间的重要位置,还多次不厌其烦地肯定二里岗在中国文明史上的地位:
但就延续了千余年的中原王朝文明而言,二里头都邑与二里头文化只不过是一个先导,紧随其后的郑州商城与二里岗文化财解开了中国青铜时代兴盛期的大幕,真正进入中原中心碾压周边的时代。(第14页)
如果说二里头文化是东亚大陆最早青铜文明的星星之火,那么到了二里岗时代,这一不亚于其他早期“帝国”势头的庞大青铜文明的影响已成燎原之势,从而奠定了中原乃至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基本路向。(第270页)
还有人问二里头为何不是最早的帝国,这两句话也很清楚地表达了作者对于二里头和二里岗差别的看法(缺憾就是,这些基本是描述性的,如果有深入分析会更好一些,比如以往提出的概念“广域王权”和此处“帝国”的关系;个人以为,如果在二里头文化的边缘发现一个类似盘龙城的“殖民城市”,将会大大缩小二里头国家和二里岗国家之间的差距)。
甚至,作者还正面引用了李硕的说法:
这一阶段200年左右的时间里所创造的成就,其后1000年都难以再现,那是一种几乎抵达秦汉大一统王朝的气象。……在早期青铜时代,二里岗文明堪称一场“现代化”奇迹。(李硕,2022)
其实,就差说一句“二里岗是最早的大一统”了……
2.郭静云提出的驯马民族入主殷都、殷都的殷商王族与郑州城、偃师城的王族可能不是一个族群的假说,作者有大量引用,但他赞同吗?
该书指出,郭静云的观点很重要,具有启发性,但是,
遗憾的是,她给出的殷商文明近源(部分源自夏家店下层文化等)和远源(亚洲草原驯马族群)证据并不充分,尤其是作为近源的东北地区的考古遗存的年代及其所规定的文化传播的方向性,无法支持其观点(相关问题容另文探讨)。因而这一假说,仍有待验证。(第208页)
这方面内容确实很吸引人眼球,前面铺垫那么多,本来我都做好了围观许宏VS郭静云大论战的准备,但没想到,到这儿戛然而止(这也是别解篇“殷墟的新生事物“最后一段)。也有可能是离题(二里岗)太远,作者没有在这里详述也是情有可原——按时间的先后顺序推算,作者下一本书可能就是殷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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