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载自 维舟 的博客
//
http://weizhoushiwang.blogbus.com/logs/2364940.html因电视剧《施琅大将军》而引发的激烈争辩,在网上已经达到了对决的程度。
一派要为施琅平反,认为他收复台湾是有功于国家的正义之举;一派则认为他
是汉奸——因为一个背叛和反对民族英雄郑成功的人,不可能也是民族英雄。
正反双方虽然互不相让,但他们实际上是同一类人:辩论的焦点并非历史,而
是历史的现实意义。“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被他们每个人所无意识
地忠实履行着。
在这场唇枪舌战中,我们处处可见控辩双方力图否定对方合法性的激烈言辞,
最常见的则是“卖国贼”、“汉奸”、“民族罪人”之类。他们以忠奸来为一
个人物作合法鉴定,以民族和国家利益为说辞,搬出无数大帽子,南宋以来最
无益的书生好谈国是的忠奸论,在网络时代,也算于斯为盛。
施琅一生颇为正直(他的两个儿子为官也十分清廉),本人是当时最优秀的海
军将领之一,他唯一受争议的地方,就是他二度降清,并作为郑氏叛将,于
1683年攻下台湾。郑施两家据说在泉州故籍至今300 多年,一直不通婚,可见
仇怨之深。
施琅早年是郑成功属下最得力的部将之一,其背郑降清的起因,一说是因处罚
了郑氏的亲兵,一说是抗拒去台湾——总之是因小故而遭到重罚,逃出后全家
被杀。郑成功作为一个民族英雄,其伟大与否很长时间以来已经不再可以任人
评判,但回到历史细节中来说,郑成功治军的严厉有时达到了完全不必要的程
度,日后成为其心腹大患的施琅、黄梧两人,实际上都是他逼反的。郑成功以
国子监学子起兵,书生治军,常怕下属不服,往往以杀人立威,这大概也是他
军法过于苛厉的原因之一,郑军中常有人不堪忍受而成为逃兵(参杨英《先王
实录》)。
这个复仇故事就人物本身而言,是不存在矛盾和争议的。全家被杀导致的复仇
愿望极为强烈,足以压倒“民族主义”之类抽象的概念——就当时情形而言,
施琅如果想报全家被杀之仇,几乎只有降清一条出路。更具体地说,他的受争
议,不在于其投降,而在于其投降的是异族,且曾两次降清——但第一次1646
年是随郑芝龙,第二次1651年时施琅也仅30岁。在这种剧变的年代,一个二三
十岁的青年是难以做到完全“合乎历史发展的方向”的,正如《静静的顿河》
中的格里高力:他两次参加红军,三次投靠白匪,不断地在痛苦的摇摆之中。
金庸在《鹿鼎记》中借韦小宝之口对施琅大加讥讽,但韦小宝这样的人,要是
遇到同样的事,只怕逃得比谁都快,全家被杀后更不可能仅仅因为民族主义就
不报仇了——他为了抢老婆都能和郑氏搞鬼,何况全家被杀?
也有人将施琅与吴三桂等相提并论,但我们应当注意到,吴三桂起兵虽然也是
因父亲及陈圆圆陷于李自成之手,但他的名义是为崇祯帝复仇——就他所声称
的目标而言,他攻占北京后即已宣告完成,而这个以报国恨自命的人,最后却
杀了南明最后的永历帝,此后又反清。就他的履历而言,这是一个虚伪和反复
无常的野心家。仅以降清为唯一标准来衡量这两人,前提是我们必须忽视无数
历史细节及其个人品行。
如果说施琅是一个争议人物,那么伍子胥则历来是一个受肯定的人物,然而从
某种角度说,两人的故事是非常相似的。以现代的观点看,伍子胥叛离祖国楚
国,引外国军队攻灭本国首都,而且将楚平王掘墓鞭尸,复仇之酷烈已经到了
本国叛徒的地步(施琅平台后明言不会效仿伍子胥的复仇之举)。《史记》称
他是“烈丈夫”,“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按南宋以降的正统观
点看,忠君(或祖国)是大节(所谓“民族大义”),怎么是小义呢?私人恩
怨怎么能抬到比国家更高的程度?
在读史的时候,我们要时刻警惕一种不由自主的倾向:即以自己所处时代的价
值观去衡量前人。民族国家本身在中国是一个相当晚近的思潮,用后世的思维
逻辑去套古代的历史,是很难不发生矛盾的。战国时范雎入秦,献“远交近攻”
之策,主张以韩魏为秦国扩张的主要方向,这历来被誉为中国最卓越的战略思
想之一,然而范雎本身就是魏人,虽然他在魏国曾受很多冤屈,但以今天的眼
光衡量,他这一献策等同于卖国——试想一个中国人跑到日本去,献计来攻打
中国!
或说,春秋战国时各国同属中国文明,正如意大利人哥伦布为西班牙国王效劳,
不属叛国。那么李陵事件如何?他可算历史上第一个“汉奸”,这位名将陷入
匈奴重兵包围后,力屈投降,汉武帝的答复是将他全家满门抄斩,为李陵辩护
的司马迁,被处以宫刑。——这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并不是昏了头,要为汉奸辩
护,而是他知道,在那种极端的情形下,一个人只有两种选择:自杀殉国或投
降。不幸的是国人常常觉得“失节事大”,而不肯从一个人之常情的判断出发。
身陷匈奴19年不变节的苏武,以及两度被匈奴关押十余年的张骞,对汉朝的忠
诚可谓常人所不能及,但他们也一样在匈奴娶妻生子——极端民族主义者是否
也要以此为他们的污点呢?
西方史上这样的事更多,希波战争后,两名击败波斯人的最杰出将领地米斯托
克利(雅典,海军)、波桑尼阿斯(斯巴达王,陆军)都成为全希腊的英雄。
但四年后,前者被雅典人投票放逐,继而被判处死刑,他不得已逃到死敌波斯
王的宫廷里,受到极大欢迎,向波斯王提出“征服希腊的希望”;后者被怀疑
叛国,死在神庙中。修昔底德指责后者的品德在骄横中堕落,但前者,却仍给
予最崇高的评价,这个以头脑冷静著称的历史学家并没有要求这个天才将领在
被祖国冤屈地判死刑后,应该宁死也不逃到波斯去了——我们可以设想,要是
岳飞当年不愿受死,逃到了金国;或者郑成功去日本请来援军进攻大陆,我们
将如何评价他们?
在我看来,这场有关忠奸的争议是控辩双方都强行肢解历史,来为自己的政治
观点辩护。他们都把自己的价值观绝对化,不肯承认在历史具体处境下个人选
择的自由。在抹平了历史细节后,我们不再看到人物活生生的情感和内心冲突,
以及他们的困境,相反强求以一个道德范式和理论框架来解释历史,这种方法
论实际上是无视和否定历史的,其荒谬一如以我们现在普遍接受的一夫一妻制
来评判人类史上种种婚姻制度的优劣,或看到杜甫也有“携妓遇雨”这样的诗
题就大起义愤指摘其道德一样——如果以“男女授受不亲”为标准,那么为救
助落水异性而进行的人工呼吸也将是非道德的。在此,我们有必要记得布克哈
特的格言:“对过去做道德批评很容易犯错。它是把现在的希望套用在过去。
它按照既定的原则臧否人物,对当时的紧急状态考虑得太少。”
可以料想,此类争论的最终结果就是无休止地以空泛、毫无意义的互相指责告
终。即使有任何一派暂居上风,那也不是以有力的史实为支撑,而是以当时的
现实政治为后盾的。
--
FROM 218.24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