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教大国传后世
1141年9月9日,在卡特万草原上爆发的大决战,如同惊雷落地一般震撼了四方,对中亚细亚甚至整个欧亚大陆的历史进程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影响。
从倭马亚王朝直到阿拔斯王朝,中亚细亚迅速地伊斯兰化,把原本从东方稳步向其推近的唐文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佛教文化排除在外。怛逻斯之战以后,390年过去了,中亚细亚的绝大多数居民都信奉了伊斯兰教,虽然大大小小的王国林立、更迭,但执政的不管是逊尼派,还是什叶派,全都属于伊斯兰教,他们名义上的领袖始终是远在伊拉克的哈里发,而最近数十年来,实际上的领袖也都是塞尔柱的苏丹。
怛逻斯之战,高仙芝败退390年以后,耶律大石率领他的无敌军团从东方翻越群山和沙漠而来,他们高举着用汉字和本就脱胎于汉字的契丹文字所书写的旗帜,他们信奉着包括佛教、道教、摩尼教甚至萨满教等各种不同的信仰,他们抱持着和中亚细亚传统迥然相异的价值观,执行着与中亚细亚传统截然不同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如同一股洪流,瞬间就淹没了七河、淹没了喀什噶尔与和阗,甚至淹没了河中地区。
只因为一场战斗,彻底改变了中亚细亚的政治格局,前有怛逻斯,后有卡特万。
东亚的黄河、长江,和西亚的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两大文明,作为这两大文明重要桥梁的中亚细亚地区,见证了文明的兴盛和衰退。怛逻斯之战,预告着脱胎于两河文明的伊斯兰文明的崛起,而卡特万之战,则宣告了东方中华文明的再度兴盛。
经过卡特万之战,西亚再度陷入分裂和混乱。大塞尔柱西部早就已经诸侯林立、鏖战不休了,又受到来自欧洲的十字军的冲击,桑贾尔原本有机会使王朝复兴,再度恢复近似统一的局面,但耶律大石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这种雄心壮志。
战败以后,桑贾尔渡过泽拉夫尚河,因为西辽军在后面紧紧追赶,他被迫绕过萨末鞬城一路向南奔蹿,带着西喀喇汗国的马合木汗从忒耳迷(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铁尔梅兹)渡过阿姆河,狼狈逃回根据地——呼罗珊的谋夫(即今天土库曼斯坦的马雷),塞尔柱帝国和桑贾尔本人就此一蹶不振。
桑贾尔多年征战,穷兵黩武,搞得国库空虚,被迫加大对普通百姓的压榨力度。卡特万之战,据说他仅集结军队、整备物资就花费了整整300万狄纳尔,这还不包括行军过程中为表示苏丹的富有、慷慨而多次大手大脚的馈赠和赏赐。花剌子模沙阿即斯本来就对桑贾尔一肚子不满,趁此机会发动了对塞尔柱附庸各国、各部族,甚至桑贾尔直辖领土的进攻,桑贾尔发兵抵御,兵连祸结,财政危机更加严重。
此后不久,古尔王朝开始崛起,成为塞尔柱最大的边患。这个王朝又写作“郭尔朝”或者“廓尔朝”,是由塔吉克人所建立的,原本根据地是在今天阿富汗西北部赫里河、木尔加布河和法拉河的上游地区,以出口武器、盔甲、警犬和奴隶著称。古尔王朝建立后开始对外扩张,往东进攻伽色尼朝,往西进攻塞尔柱帝国。1152年,与塞尔柱同源的古斯人因为不满桑贾尔的横征暴敛而发动叛乱,投向古尔王朝。1153年,桑贾尔亲率大军前往征讨,却被受古尔王朝暗中支持的古斯人两次击败,一路后撤,最后甚至被迫放弃了首都谋夫。
就在撤出谋夫的时候,这位曾经雄心万丈、权威赫赫的塞尔柱大君桑贾尔不慎做了古斯人的俘虏。古斯人处死了所俘获的塞尔柱诸将,却留下桑贾尔的性命,白天扯他出来坐在王位上当傀儡,晚上把他关在铁笼子里,象对待狮子、老虎一般豢养起来——如此屈辱的命运持续了整整三年。
桑贾尔被俘以后,塞尔柱诸异密拥立原西喀喇汗国的马合木汗为苏丹——他老爹是桑贾尔的女婿,多少算有点继承权。但是马合木汗继位虽然也获得了西方各塞尔柱苏丹的同意,本人却毫无权柄,大权都落到那些异密手中。1156年,被耍了整整三年的桑贾尔终于找个机会逃出古斯人的掌控,回到屡遭兵燹的首都谋夫。这老家伙一年后就病死了,享年71岁,塞尔柱帝国从此再无复兴的希望。
相比塞尔柱帝国的衰败,耶律大石的事业却因为卡特万会战而达到辉煌的顶峰。大战结束后,大石释放了全部俘虏,然后乘胜渡过泽拉夫尚河,杀到萨末鞬城下。萨末鞬居民们已经被如此规模的战斗和失败吓破了胆,不敢做任何抵抗就打开城门,迎接西辽军进入。于是,大石顺利地吞并了西喀喇汗国。
但是大石并没有把河中地区作为自己的直辖领地,他找到马合木汗的兄弟亦卜拉辛,册封他为桃花石汗,按照对待高昌回鹘和东喀喇汗国的例子,只在萨末鞬留下一名沙黑纳(监督官和收税官)就退兵了。
大石在萨末鞬呆了90天,然后又前往起儿漫(在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卡尔马纳)巡行,最后班师回归虎思斡耳朵。起儿漫是个神秘的地方,似乎冥冥中有着天意似的,西辽的开国君主最远就走到这里,而这个王朝的结束之地也是在这里……
跟随大石归国的并非全部军队,他委派大将额儿布思(有专家认为此人即《辽史》中提到过的萧查剌阿不)率领部分兵马继续向西,进攻花剌子模。有一种传说,说因为阿即思不满塞尔柱人的统治,从而以富庶的河中地区来引诱耶律大石,暗中敦请西辽大军进入河中,所以卡特万大战得以暴发的幕后煽动者其实就是阿即思。虽然这一传说的可靠性并不很高,但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阿即思真可谓前门拒狼而后门迎虎,得不偿失了。
虽然大石西征万里,攻灭各国,但东西方史料上都没有记载说西辽兵如何烧杀抢掠,如何屠杀百姓,大概大石自命为仁义之师,或者为了把各地居民的抵抗尽量压缩到最小,从而严明军纪,禁止抢掠吧。但额儿布思在进入花剌子模后却背弃了这一政策,大肆烧杀,并且抢掠居民的财产。有一种可能性,即经过卡特万的胜利,西辽兵将们滋生了骄傲情绪,不肯再严守大石的军纪;还有一种可能性,阿即思打仗不行,耍阴谋诡计和搞外交斡旋可强着呢,而且他对待桑贾尔的政策就是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为了能够彻底打垮这位花剌子模沙的神经,所以额儿布思才行此下策。
虽是下策,效果却很明显,西辽大军还没有靠近花剌子模都城,阿即思就已经吓破了胆,派遣使者前往表示臣服。额儿布思按照西辽对待附庸国的政策开出条件,阿即思无不应允,答应每年交纳三万枚狄纳尔的人头税,并且还附带上其它贡品,这才说服额儿布思满意地收兵回去。
西辽帝国的最大疆域就这样确定了下来。王朝的直辖领地是以虎思斡耳朵为中心的七河地区,北至伊梨河,南到锡尔河上游,西至塔拉斯河(在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东南部和吉尔吉斯斯坦西北部),东到伊塞克湖东面,此外,正东面可敦城周边地区也由菊儿汗直辖。附庸国包括高昌回鹘、东喀喇汗王国、西喀喇汗王国和花剌子模,附庸部族主要有康里部、葛逻禄部,以及粘拔恩部(在阿尔泰山以北,帝国的东北方)。
按照今天的行政区划来介绍,西辽帝国的直辖加附属疆域,包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全部、蒙古国的西部、俄罗斯的一部分、阿富汗西境的一部分,以及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三国的全境和哈萨克斯坦的南部地区。当时中国境内各国相比,西辽疆域是西夏国和大理国的五倍,略大于南宋和吐蕃诸部,略小于金朝(宋金和议,划长江而治以后)。
拉施特在《史集》中说,西辽“在萨末鞬西北方的卡特万草原击溃了最后一位‘伟大的塞尔柱君主’桑贾尔的军队,征服了花剌子模,并首次迫使中亚伊斯兰教徒接受异教徒的统治”,从此菊儿汗耶律大石成为“统治突厥斯坦和河中的所有各国和地区,拥有大量军队武装、人民的伟大君主”。
因为卡特万大战,西辽确定了在河中地区的统治地位,并且威震中亚细亚,不仅如此,“契丹”之名从此远播四方,甚至远传到了欧洲,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俄罗斯人用“契丹”来称呼中国,拉丁文中也时常如此表述。
这个时候的欧洲各国,正在联合起来向伊斯兰世界发起进攻,1096年发动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那一年,耶律大石虚岁十岁。十字军在耶路撒冷及其周边地区建立起很多个基督教的小王国,但此后逐一被塞尔柱突厥人扫除,遭受重挫。当大石在卡特万击败了塞尔柱军以后,消息不胫而走,传到地中海沿岸,给那些仍在死守最后基地的十字军以很大鼓舞。他们期盼着东西方夹击伊斯兰世界,并很可能由此产生出了“长老王.约翰”的传说。
在基督教世界长期以来都流传着一个神话,说“东方三博士”之一的后裔在遥远极东之处建立了一个强大的王国,拥有数不尽的财宝和多如天上浮云的军队,这个国家的国王就是“长老王.约翰”,他将在必要的时候率兵前来救助基督徒们的危难。这则神话的源起正是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前后。
对于“长老王.约翰”是否确实存在,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历代都众说纷纭。有人认为那是指埃塞俄比亚的一位皇帝,但埃塞俄比亚是在欧洲的南方而非东方;还有人认为那是指蒙古草原上的克烈部,克烈部很可能在十世纪前后就皈依了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但克烈部最强盛的时代也不过三分之一个蒙古草原的霸主,规模比起传说中的远方王国来实在差得太多了。
很有可能,欧洲基督徒心目中的“长老王.约翰”,指的其实就是菊儿汗耶律大石,约翰的王国就是指的西辽帝国,或者神话传说原本并无确切根源,但因为西辽的崛起而使两者归并为一了。首先,在大石的统治下,景教在七河地区获得了极大的支持,传播速度很快;其次,教皇亚历山大三世曾在1177年写信给“长老王.约翰”,请他帮助十字军,时间恰在卡特万大战以后不到40年,根据双方相隔的距离和当时的信息传播速度来看,亚历山大三世心目中的远方王国很可能就是指的西辽。
正因为受到了“长老王.约翰”传说的鼓舞,1147年到1149年,法王路易七世和神圣罗马皇帝康拉德三世领导发动了第二次十字军远征,结果无功而返。
西辽的建立,以及耶律大石对河中地区的征服,对西方所产生的影响并不仅仅体现于“长老王.约翰”的传说,其中很重要一点是打通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渠道。在此之前,中亚细亚甚至包括西亚细亚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突厥人的统治下,以塞尔柱各苏丹为最典型的例子,这些突厥贵族大多没有什么文化,连桑贾尔本人都是一个文盲,他们的征服和统治只会带来文化的衰退。而大石则不同,他是林牙出身,精通蕃汉文字,文化素养很高,而他麾下的那些汉族和契丹族将领也大多是契丹辽朝的旧贵族,是受过相当程度文化教育的。因此在西辽的统治下,中亚细亚的地方文化受到保护,远来的中国文化更为其注入相当活力。
中国文化通过西辽这个踏板,继续向西方传播,这是其中一点,另方面,来自中国的科学技术也由此汹涌向西,不可遏制。怛逻斯之战后也曾经产生过一股东方科技西传的洪流,但都是被迫的,是片面的——阿拉伯人俘虏了部分唐军中的工匠,学到了火药配制、造纸术,以及先进的丝织技术和东方的绘画艺术,其中阿拉伯人看重的是军事工艺,阿拉伯火器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称雄世界。卡特万会战后的科技西传却是主动的,并且是全方位的。
从国家组织形式、经济技术、建筑技术,到语言文字、文学作品、服饰、音乐,等等等等,中国的科学技术和文化艺术,全方位多层次地在中亚细亚扎下了根,并且在大石等西辽统治者的推动下不断传向西方。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李志常曾经记述说中亚细亚的居民反映“桃花石诸事皆巧”;前苏联的《吉尔吉斯史》里也说:“吉尔吉斯斯坦出现的高度发展的汉文化的新浪潮,归功于喀喇契丹。”
此外,西辽还使得契丹文字得以保存。契丹文分为大字和小字两种,大字创制于太祖阿保机神册五年(920年),是模仿汉字笔画设计的方块字,约有三千多个,小字则是阿保机的弟弟耶律迭剌根据回鹘文创建的拼音文字。在契丹辽朝,契丹文和汉文并为官方文字,后来金朝也根据契丹大字创造过女真文字,到了1191年,金章宗完颜璟过河拆桥,说女真文也造完了,契丹文可以不用了,下诏全部废除。于是契丹文字在中国本土就此灭绝,连臣服于金朝的契丹人自己都逐渐不认识自己本民族的文字了。
然而在西辽境内,耶律大石和他的继承者们仍然照着老规矩,定汉文和契丹文为官方通行文字。西辽灭亡以后,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西征,他麾下有一位重臣名叫耶律楚材,本是契丹贵族的后裔,但也早就不会契丹文了。耶律楚材来到中亚细亚,找到一个叫李世昌的人,原本是西辽贵族,被封为郡王,于是他就拜在此人门下学习契丹文字,并且把一些用契丹字书写的文献翻译成为汉文,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文化的上升、科技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宽松的政治环境和宗教政策。其实阿拉伯人进入中亚细亚之初,宗教政策也是比较开明的,并不象后人想象的那样,既然“一手持《古兰经》,一手持剑”,打着“圣战”的旗号,就肯定所到之处都要迫使原住民改变信仰,否则格杀勿论,如果真是那样,伊斯兰教也不可能广为传播。阿拉伯人刚占领中亚细亚,一直打到葱岭的时候,并不强迫当地居民皈依伊斯兰教,而只是按照教义所规定的,凡穆斯林都可以不缴税,税金要转嫁到“异教徒”头上去。这样一来,居民们纷纷改变信仰,等到穆斯林人数越来越多,阿拉伯的地方长官们可就为了难,为什么?因为可能缴税的人口越来越少了呀。于是他们一方面破坏教义,也向穆斯林征税,一方面更为凶狠地压榨“异教徒”——这是各地暴乱不断,纷闹不休的很大一个原因。
拉回来说,一旦伊斯兰教在中亚细亚占统治地位以后,“异教徒”就逐渐的没有了容身之地,屡受欺压。等到耶律大石率军杀来,吞并了喀喇汗国,一改以伊斯兰教为国教的做法,延续中原王朝的传统,允许各种宗教平等传布。佛教、基督教(主要为聂思脱利派)、犹太教、拜火教、摩尼教重又繁盛起来,使得境内的文化发展更加多元化,显得生机勃勃。不过《全史》中说耶律大石本人信奉摩尼教,恐怕只是讹传。须知摩尼教之传入中国有两个方向,一是从西北方向传入,未入中原就已止步,二是从东南沿海传入,范围不出今天的苏、浙、闽三省,从契丹辽故地过来的大石前此是很难接触到的,更不大可能会虔诚信奉。大石本人很可能信的是在契丹辽朝盛极一时的佛教,或者传统的萨满教。
诸多宗教在中亚细亚复兴的同时,伊斯兰教的传布空间当然会受到挤压。在当时回鹘族盲诗人艾哈迈德.尤格拉克的长诗《真理的入门》中,曾经这样写道:
学者丢弃了善功,隐士舍弃了虔诚,
哲人竟跳起欢乐的萨玛(指萨满教祈神之舞)手舞足蹈。
禁止异教的人已无影无踪,
异端学说却猖獗奉行。
然而这对伊斯兰教来说却并非是桩坏事。任何一种思想,也包括宗教,在占据统治地位以后往往会停滞不前,逐渐腐化,被剥夺统治地位以后,反而更容易吸收别家所长,重新焕发出活力来。正是受西辽宽松的宗教政策所影响,伊斯兰教苏菲派中产生了新的改革者——亚塞维,他所创建的亚塞维派,简化了原本的宗教仪式,吸收游牧民族的神和宗教仪式,用当地流行的突厥语来传播,使伊斯兰教更便于东传,甚至一直进入中国的腹心地区。
后人赞誉西辽为“名教大国”,这话真的不假。
【 在 bluecloud (布鲁·克劳德) 的大作中提到: 】
: 伏尸十万呼罗珊
: 1141年9月9日,西辽和塞尔柱两支大军在泽拉夫尚河北的卡特万草原遭遇,各自排列阵势,准备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决战。
: 塞尔柱方面的布置是这样的:桑贾尔亲自统率中军,派勇猛善战的西吉斯坦国王担任左翼指挥官,右翼则交给了重臣艾米尔(阿拉伯语“王子”的意思)库马吉。此外,桑贾尔把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列在阵后,作为最后发动突击的预备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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