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正始党争"探赜》后记
文史1999年第一辑,"正始党争"探赜,柳春新
本文提出的几个主要观点,一是曹爽党与司马党之争,是河南(豫州)与河北(冀州)
士人的地域之争,而较少的是所谓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之争。文中列举曹爽派代表人物
:夏侯玄,何晏,邓飏,李胜,丁谧,桓范,毕轨,多是河南人;而司马党:卢毓,孙
礼,刘放,孙资,高柔,傅嘏,多是河北人。更重要的是文献中留下了这两派打嘴仗的
记载,《初学记》卷八引卢毓《冀州论》:
冀州,天下之上国也。尚书何平叔、邓玄茂谓其"土产无珍,人生质朴,上古以来,无应
仁贤之例,异徐、雍、豫诸州也"。卢释曰:"除黄帝已前,未可备闻。"略言唐虞已来,
冀州乃圣贤之渊薮,帝王之宝地。东河以上,西河以来,南河以北,易水已南,膏壤千
里,天地之所会,阴阳之所交,所谓神州也。
东汉在豪族兴起、地方官察举制下很容易产生地域观念和地域歧视。汉末有所谓著名的
汝南颖川优越论,甚至两郡之间还争高下,产生了孔融《汝颖优劣论》这样的文章。如
果曹司马之间的斗争真包涵着河南河北地域冲突的话,那很容易令人联想起陈寅恪先生
对东晋河南河北学派的论题:南人重玄学,南渡者多;北人重经学,南渡者少。地域冲
突并没有随着政治斗争的终结而终止,而文化上南人的玄学在庙堂上终究是占了上风。
《太平广记》卷五十二引《启颜录》:
晋祖士言与钟雅相嘲,钟云:"我汝颖之士利如锥,卿燕代之士钝如槌。"祖曰:"以我钝
槌,打尔利锥。"钟曰:"自有神锥,不可得打。"祖曰:"既有神锥,亦有神槌。"钟遂屈
。
二是提出了玄学的政治内涵。《世说新语·文学》"钟会撰《四本论》"条注引《魏志》
:"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
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实际上傅嘏、钟会是司马派,李丰、王广是曹爽派
。才性"同合"与"异离",正是两种政治路线之争。才性是选人的标准,具体讲就是组织
路线之争。李丰、王广继承了曹操"唯才是举"的路线,主张才与性不一样,选人当以才
不以性;傅嘏、钟会主张才与性一致,选人以才性并举(实际上就是以性也就是出身及
品德)。《文心雕龙·论说》提到这一点说:
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
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
下面说到第三,正始改制的内容,由于这次改制并未成功,具体措施已不详,但从《夏
侯玄传》中的对司马懿的回答可窥一二:
"夫官才用人,国之柄也,故铨衡专於台阁,上之分也,孝行存乎闾巷,优劣任之乡人,
下之叙也。夫欲清教审选,在明其分叙,不使相涉而已。何者?上过其分,则恐所由之
不本,而干势驰骛之路开;下逾其叙,则恐天爵之外通,而机权之门多矣。夫天爵下通
,是庶人议柄也;机权多门,是纷乱之原也。自州郡中正品度官才之来,有年载矣,缅
缅纷纷,未闻整齐,岂非分叙参错,各失其要之所由哉!若令中正但考行伦辈,伦辈当
行均,斯可官矣。何者?夫孝行著於家门,岂不忠恪於在官乎?仁恕称於九族,岂不达
於为政乎?义断行於乡党,岂不堪於事任乎?三者之类,取於中正,虽不处其官名,斯
任官可知矣。行有大小,比有高下,则所任之流,亦涣然明别矣。奚必使中正干铨衡之
机於下,而执机柄者有所委仗於上,上下交侵,以生纷错哉?且台阁临下,考功校否,
众职之属,各有官长,旦夕相考,莫究於此;闾阎之议,以意裁处,而使匠宰失位,众
人驱骇,欲风俗清静,其可得乎?天台县远,众所绝意。所得至者,更在侧近,孰不脩
饰以要所求?所求有路,则脩己家门者,已不如自达于乡党矣。自达乡党者,已不如自
求之於州邦矣。苟开之有路,而患其饰真离本,虽复严责中正,督以刑罚,犹无益也。
岂若使各帅其分,官长则各以其属能否献之台阁,台阁则据官长能否之第,参以乡闾德
行之次,拟其伦比,勿使偏颇。中正则唯考其行迹,别其高下,审定辈类,勿使升降。
台阁总之,如其所简,或有参错,则其责负自在有司。官长所第,中正辈拟,比随次率
而用之,如其不称,责负在外。然则内外相参,得失有所,互相形检,孰能相饰?斯则
人心定而事理得,庶可以静风俗而审官才矣。"又以为:"古之建官,所以济育群生,统
理民物也,故为之君长以司牧之。司牧之主,欲一而专,一则官任定而上下安,专则职
业脩而事不烦。夫事简业脩,上下相安而不治者,未之有也。先王建万国,虽其详未可
得而究,然分疆画界,各守土境,则非重累羁绊之体也。下考殷、周五等之叙,徒有小
大贵贱之差,亦无君官臣民而有二统互相牵制者也。夫官统不一,则职业不脩;职业不
脩,则事何得而简?事之不简,则民何得而静?民之不静,则邪恶并兴,而奸伪滋长矣
。先王达其如此,故专其职司而一其统业。始自秦世,不师圣道,私以御职,奸以待下
;惧宰官之不脩,立监牧以董之,畏督监之容曲,设司察以纠之;宰牧相累,监察相司
,人怀异心,上下殊务。汉承其绪,莫能匡改。魏室之隆,日不暇及,五等之典,虽难
卒复,可粗立仪准以一治制。今之长吏,皆君吏民,横重以郡守,累以刺史。若郡所摄
,唯在大较,则与州同,无为再重。宜省郡守,但任刺史;刺史职存则监察不废,郡吏
万数,还亲农业,以省烦费,丰财殖谷,一也。大县之才,皆堪郡守,是非之讼,每生
意异,顺从则安,直己则争。夫和羹之美,在於合异,上下之益,在能相济,顺从乃安
,此琴瑟一声也,荡而除之,则官省事简,二也。又干郡之吏,职监诸县,营护党亲,
乡邑旧故,如有不副,而因公掣顿,民之困弊,咎生于此,若皆并合,则乱原自塞,三
也。今承衰弊,民人雕莈,贤才鲜少,任事者寡,郡县良吏,往往非一,郡受县成,其
剧在下,而吏之上选,郡当先足,此为亲民之吏,专得底下,吏者民命,而常顽鄙,今
如并之,吏多选清良者造职,大化宣流,民物获宁,四也。制使万户之县,名之郡守,
五千以上,名之都尉,千户以下,令长如故,自长以上,考课迁用,转以能升,所牧亦
增,此进才效功之叙也,若经制一定,则官才有次,治功齐明,五也。若省郡守,县皆
径达,事不拥隔,官无留滞,三代之风,虽未可必,简一之化,庶几可致,便民省费,
在於此矣。"又以为:"文质之更用,犹四时之迭兴也,王者体天理物,必因弊而济通之
,时弥质则文之以礼,时泰侈则救之以质。今承百王之末,秦汉馀流,世俗弥文,宜大
改之以易民望。今科制自公、列侯以下,位从大将军以上,皆得服绫锦、罗绮、纨素、
金银餙镂之物,自是以下,杂采之服,通于贱人,虽上下等级,各示有差,然朝臣之制
,已得侔至尊矣,玄黄之采,已得通於下矣。欲使市不鬻华丽之色,商不通难得之货,
工不作雕刻之物,不可得也。是故宜大理其本,准度古法,文质之宜,取其中则,以为
礼度。车舆服章,皆从质朴,禁除末俗华丽之事,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绮
之饰,无兼采之服,纤巧之物,自上以下,至于朴素之差,示有等级而已,勿使过一二
之觉。若夫功德之赐,上恩所特加,皆表之有司,然后服用之。夫上之化下,犹风之靡
草。朴素之教兴於本朝,则弥侈之心自消於下矣。"
宣王报书曰:"审官择人,除重官,改服制,皆大善。礼乡闾本行,朝廷考事,大指如所
示。而中间一相承习,卒不能改。秦时无刺史,但有郡守长吏。汉家虽有刺史,奉六条
而已,故刺史称传车,其吏言从事,居无常治,吏不成臣,其后转更为官司耳。昔贾谊
亦患服制,汉文虽身服弋绨,犹不能使上下如意。恐此三事,当待贤能然后了耳。"玄又
书曰:"汉文虽身衣弋绨,而不革正法度,内外有僭拟之服,宠臣受无限之赐,由是观之
,似指立在身之名,非笃齐治制之意也。今公侯命世作宰,追踪上古,将隆至治,抑末
正本,若制定於上,则化行於众矣。夫当宜改之时,留殷勤之心,令发之日,下之应也
犹响寻声耳,犹垂谦谦,曰'待贤能',此伊周不正殷姬之典也。窃未喻焉。"
总结改制的三项内容:一是整顿九品官人法,将组织人事权力收归中央,削减州中正的
权力。州中正大都是由地方士族人物担任,特别是河北,是亲是司马派的势力范围。
二是撤郡,行政区划变为州、县二级。这是一个重大的改革。自汉末设州以来,郡在不
断的析分弱化,此时已无多少重要性。正始改制首次提出撤郡的主张,是顺应(甚至是
提前于)历史发展趋势的。之后的整个魏晋南北朝历史上,州郡并设,三级行政,政烦
员冗,弊病很多,但直到隋文帝开皇三年(583年),才实现撤郡。距离夏侯玄的首创已
经过了340年了!
而郡不但是行政区划,在汉末更是士族认同的重要基础,即所谓郡望。撤郡,对士族认
同来讲,无异于釜底抽薪。直到撤郡以后的,唐代郡望仍流行于士族,可见汉末以来基
于旧郡的认同感之顽固。也可见夏侯玄的主张当时如果实行,将会给历史带来多大影响
。
三是简化服饰排场,如果广义的理解,可以看作是转变党政作风。无论儒家言论上说过
多少简朴,在社会实践上儒家并不是一个讲简朴的学派,在"礼"上花费巨大的成本,在
儒家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从战国以来,这一点就是墨家、道家左右两派攻击的重点。再
联系到夏侯玄、何晏的玄学背景,可知玄学在此时实际上是夏侯玄、何晏将道家学说拿
来作为对抗司马一派河北旧士族儒家礼学的工具。
仅就上述三点而论,正始改制就已经可称得上是中古的一大重要改革了。当然作为政治
斗争的失败者,夏侯玄、何晏不可能在史书中获得多少好评,也没留下多少详细记载。
但正始改制作为魏晋历史发展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和路口,仍值得后人探究。
--
FROM 219.219.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