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马之赵
-一个秦国人提出的存赵方案
秦策五
文信侯出走，与司空马之赵，赵以为守相。秦下甲而攻赵。
司空马说赵王曰："文信侯相秦，臣事之为尚书，习秦事。今大王使守小官习赵事。
请
为大王设秦、赵之战，而亲观其孰胜，赵孰与秦大？"曰："不如。""民孰与之众？"曰
："不如。""金钱、粟[米]孰与之富？"曰："弗如。""国孰与之治？"曰："不如。
""相孰与之贤？"曰："不如。""将孰与之武？"曰："不如。""律令孰与之明？"
曰："不如。"司空马曰："然则大王之国百举而无及秦者，大王之国亡。"赵王曰："卿
不远赵，而悉教以国事，愿于因计。"司空马曰："大王裂赵之半以赂秦，秦不接刃而得
赵
之半，秦必悦。内恶赵之守，外恐诸侯之救，秦必受之。秦受地而()[郄]兵，赵守半国
以自
存。秦衔赂以自强，山东必恐；亡赵自危，诸侯必惧。惧而相救，则从事可成。臣请[为
]大
王约从。从事成，则是大王名亡赵之半，实得山东以敌秦，秦不足亡。"赵王曰："前日
秦
下甲攻赵，赵赂以河间十二县，地削兵弱，卒不免秦患。今又割赵之半以强秦，力不能
自存
，因以亡矣。愿卿之更计。"司空马曰："臣少为秦刀笔以官，长而守小官，未尝为兵首
，
请为大王悉赵兵以遇。"赵王不能将。司空马曰："臣效愚计，大王不用，是臣无以事大
王
，愿自请。"
司空马去赵，渡平原。平原津令国外遗劳而问："秦兵下赵，上客从赵来，赵事何如
？
"司空马言其为赵王计而弗用，赵必亡。平原令曰："以上客料之，赵何时亡？"司空马曰
："赵将武安君，期年而亡；若杀武安君，不过半年。赵王之臣有韩仓子，以曲合于赵王
，
其交甚亲，其为人疾贤妬功臣。今国危亡，王必用其言，武安君必死。"
韩仓果恶之，王使人代。武安君至，使韩仓数之曰："将军战胜，王觞将军。将军为
寿
于前而捍匕首，当死。"武安君曰："繓病钩，身大臂短，不能及地，起居不敬。恐惧死
罪
于前，故使工人为木(材)[杖]以接手。上若不信，繓请以出示。"出之袖中，以示韩仓，
状
如(振栶)[棖梱]，缠之以布。"愿公入明之。"韩仓曰："受命于王，赐将军死，不赦。臣
不敢言。"武安君北面再拜赐死，缩剑将自诛，乃曰："人臣不得自杀宫中。"(遇)[过]司
(空)马门，趣甚疾，出諔门也。右举剑将自诛，臂短不能及，衔剑征之于柱以自刺。武
安君
死。五月赵亡。
平原令见诸公，必为言之曰："嗟嗞乎，司空马！"又以为司空马逐于秦，非不知也
；
去赵，非不肖也。赵去司空马而国亡。国亡者，非无贤人，不能用也。
"与司空马"，"与"指党与，下属，后文明言司空马为吕不韦的"尚书"。吕不韦免相在
前237年，其自杀在前235年，则司空马之赵，必在前237年-前235年之间。赵以其为"守
相"（即假相，代理相邦）当在此之后。又据金文资料分析（董珊《论春平侯及其相关问
题》
），赵王迁元年至五年（前235年-前231年）赵相为春平侯，而已发现有"六年相邦司空
马
"铭文的赵国铍，因此司空马任相在前230年可无疑也。
又《秦始皇本纪》：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
兵诛
之，得其王。
可知秦灭赵之前两国间曾有短暂的休战时期。据《秦始皇本纪》及《赵世家》：
前234年：秦十三年，桓齮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王之河南。正月，彗星见
东
方。十月，桓齮攻赵。（赵二年，秦攻武城，扈辄率师救之，军败，死焉。）
前233年：秦十四年，攻赵军於平阳，取宜安，破之，杀其将军。桓齮定平阳、武城。（
赵
三年，秦攻赤丽、宜安，李牧率师与战肥下，卻之。封牧为武安君。）
前232年：秦十五年，大兴兵，一军至鄴，一军至太原，取狼孟。（赵四年，秦攻番吾，
李
牧与之战，卻之。）
前229年：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王翦将上地，下井陉，端和将河内，羌瘣伐赵，端和围
邯
郸城。（七年，秦人攻赵，赵大将李牧、将军司马尚将，击之。李牧诛，司马尚免，赵
怱及
齐将颜聚代之。赵怱军破，颜聚亡去。以王迁降。）
前228年：十九年，王翦、羌瘣尽定取赵地东阳，得赵王。（八年十月，邯郸为秦。）
可见此段休战在前231年-前230年间。又据《秦始皇本纪》，休战期间李牧已任赵相，并
出
使秦国主持"约盟"。则司空马之免相，可推断也在前230年左右，为时甚短，正反映了其
主张未被赵国采纳的情况。李牧任相，当由于其两年间连续击败秦军之功。《战国策》
记其
事为：
齐策一·张仪为秦连横[说]齐王章
今赵之与秦也，犹齐之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
再战
而再胜秦。四战之后，赵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是何故也
？秦
强而赵弱也。
赤丽、宜安，在今河北藁城西南，肥亦在藁城南，均在赵国中北部。平阳，在今河北磁
县东
南，武城亦在磁县南。前233年，秦军当是由北路跨太原郡出井陉，意欲包抄赵国后方，
配
合平阳、武城方向的秦军主力夹攻赵国中心。其时李牧或仍在赵北镜镇守，故先于肥下
大破
秦军北路之兵，再挥师南下，破秦南路之军于河漳之上。此即"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
战
而再胜秦"。
番吾，赵有二番吾，南番吾在今河北磁县，北番吾在今河北灵寿西南。狼孟，在今山西
阳曲
。可知前232年，秦又是南北两路出兵，一军至鄴，一军至太原，均被李牧击退。至于李
牧
败秦军之番吾，我个人以为当是南番吾。从秦军所至来看，太原、狼孟离北番吾尚远，
而鄴
距南番吾很近。此南番吾又是秦军围攻邯郸所必需的前进基地，为秦赵必争之地，托名
苏张
的战国末年策士们对此类种种秦赵生死决战的情形议论很多：
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章
秦欲已得行于山东，则必举甲而向赵。秦甲涉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于邯郸之下矣。
赵策二·张仪为秦连横说赵王章
今[寡]君有微甲钝兵，军于渑池，愿渡河逾漳，据番吾，迎战邯郸之下。愿以甲子之日
合战
，以正殷纣之事。敬使臣先以闻于左右。
司空马"裂赵之半以赂秦"的计策，听起来并不是个好主意。正如赵王（赵王迁其时尚幼
，
应是其左右的意见）所回答的"前日秦下甲攻赵，赵赂以河间十二县，地削兵弱，卒不免
秦
患。今又割赵之半以强秦，力不能自存，因以亡矣。"但是，具体到战国末年的这个时点
上
，"裂赵之半以赂秦"未必不是一条赵国挽救亡局的备选方案。正如《战国策》中所说，
赵
国末年面临秦军的南北夹攻，特别是在太原郡已被秦军所占，秦军可以"下井陉"攻赵后
方
的情况下，赵军难以两面应战。赵国末年，赵军主力以邯郸为中心在漳水流域与秦军连
年苦
战，付出了巨大代价，最终力不能支。如以司空马的判断，即使赵王不中反间计而杀李
牧，
也只是"期年而亡"而已，并不能彻底挽回局面。
司空马的方案，似乎是将邯郸和赵国南部割让给秦，从而为赵军缩短战线，集中兵力防
守中
山和代郡。同时更重要的，是"秦受地而()[郄]兵，赵守半国以自存。秦衔赂以自强，山
东
必恐；亡赵自危，诸侯必惧。惧而相救，则从事可成。臣请[为]大王约从。从事成，则
是大
王名亡赵之半，实得山东以敌秦，秦不足亡。"也就是以此为契机发动合纵运动，联合魏
、楚、齐国共同抵抗。在政治上，三国见赵国已丧半壁，必然积极响应合纵，在军事上
，秦军
为占领赵地将不得不拉长战线，也会给南线的魏、楚军带来战机。
赵国之亡，其自身的原因，一是在悼襄王末年举措失当。悼襄王轻易听信秦国的承诺，
举兵
攻燕，结果被秦所乘，陷于被动。
《韩非子·饰邪》：赵又尝凿龟数筴而北伐燕，将劫燕以逆秦，兆曰"大吉"。始攻大梁
而
秦出 上党矣，兵至厘而六城拔矣；至阳城，秦拔鄴矣；庞援揄兵而南，则鄣尽矣。臣故
曰
：赵龟虽无远见于燕，且宜近见于秦。秦以其"大吉"，辟地有实，救燕有名。赵以其"大
吉"，地削兵辱，主不得意而死。
二是悼襄王早死，政权落入"倡后"及春平侯手中，造成内政混乱，所谓"倡后淫佚不正，
通於春平君，多受秦賂"（《列女传》）。前231年以后春平侯下台，司空马、李牧相继
为
相，本是赵国救亡图存的最后机会，但赵国决策者没有采纳司空马的政治方案，仅依靠
军事
抵抗，在遇到大地震、饥荒的不利情况下终于崩溃。而中反间计杀李牧，只是一切危机
爆发
的集中体现而已。我们现在很想知道李牧对于司空马方案的态度，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
，但
以我个人猜测，大概他多半也是司空马的反对者之一吧。
策文记谗杀李牧者为韩仓，与《史记》所记郭开不同，李牧之死的情节也与《史记》有
异，
当是据某一传闻增饰。
无独有偶，在面临亡国之难时，也有策士对魏国提出了类似的建议，此即《战国纵横家
书·
见田倂于梁南章》，可另篇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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