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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战国策丛考35聂政故事
发信站: 水木社区 (Thu Oct 26 11:18:50 2017), 站内
聂政故事流传千古,然其年代背景等基本史实并不清楚,今略考如下。
聂政故事载于史记刺客列传和战国策韩策,内容略同,但其差异值得注意,以下并列对
比,[]为战国策,()为史记。
[1]韩傀相韩,严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严遂政议直指,举韩傀之过。韩傀以之叱之于
朝。严遂拔剑趋之,以救解。于是严遂惧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韩傀者。
[2]至齐,齐人或言:"軹深井里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遂阴交于聂政
,以意厚之。聂政问曰:"子欲安用我乎?"严遂曰:"吾得为役之日浅,事今薄,奚敢有
请?"于是严遂乃具酒,觞聂政母前。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愈怪其
厚,固谢严仲子。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旦夕得
甘脆以养亲。亲供养备,义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语曰:"臣有仇,
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闻足下义甚高,故直进百金者,特以为夫人粗粝之费,以交
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者,徒幸而养老母。老母
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然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1)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2)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
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於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後
具酒自暢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
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
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
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
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
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3]久之,聂政母死,既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
仲子乃诸侯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
称者,而严仲子举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
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可嘿然而止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
将为知已者用。"
[4]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亲不幸,仲子所欲报
仇者为谁?"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傀。傀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兵卫设,臣使
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具车骑壮士,以为羽翼。"政曰:"韩与卫,
中间不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
失则语泄,语泄则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也,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辞,独行仗剑至
韩。
(3)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
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
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
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
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
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
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
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
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
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5]韩适有东孟之会,韩王及相皆在焉,持兵戟而卫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韩傀。韩
傀走而抱哀侯,聂政刺之,兼中哀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
抉眼,自屠出肠,遂以死。韩取聂政尸于市,县购之千金。久之莫知谁子。
(4)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卫。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
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5)韩取聂政尸暴於市,购问莫知谁子。於是韩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
知也。
[6]政姊闻之,曰:"弟至贤,不可爱妾之躯,灭吾弟之名,非弟意也。"乃之韩。视之曰
:"勇哉!气矜之隆。是其轶贲、育⑧而高成荆矣。今死而无名,父母既殁矣,兄弟无有
,此为我故也。夫爱身不扬弟之名,吾不忍也。"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轵深井里聂
政也。"亦自杀于尸下。(6)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
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
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
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
政所以蒙污辱自弃於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
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柰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
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
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7]晋、楚、齐、卫闻之曰:"非独政之能,乃其姊者,亦列女也。"聂政之所以名施于后
世者,其姊不避菹醢之诛,以扬其名也。
(7)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
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
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由两篇文本来看,我个人认为战国策的文本更早,因为它是记事角度,聂政个人背景只
是间接提及(至齐,齐人或言:"軹深井里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
而史记改为人物传记角度,只是调整了原来文本的叙事角度,内容并无变化。从记事到
记人的转化,在古代文本中比较常见,而反向的转化较少。
但是这篇专讲刺杀的故事,也不是刘向版《战国策》的主流,刘向在序中说:"中書本號
,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脩書。"聂政故事与国策
、国事无关,可能是比较偏的事语之类,也可能是宋代人重编《战国策》时从其他来源
补入的。
史记韩世家将此事系于列侯三年,即BC397年。然而却有问题。
战国策还有两条记载提及此事:
东周策
严氏为贼,而阳竖与焉。道周,周君留之十四日,载以乘车驷马而遣之。韩使人让周,
周君
患之。客谓周君曰:"正语之曰:'寡人知严氏之为贼,而阳竖与之,故留之十四日以待
命
也。小国不足亦以容贼,君之使又不至,是以遣之也。'"
阳竖应即阳坚,此策编入东周策,然而问题是东周是BC367年才从西周分立出来的,BC3
97年并没有东周,此策应编入西周策。
第二条记载提到了韩哀侯:
韩三·谓郑王
东孟之会,聂政、阳坚刺相兼君。许异蹴哀侯而殪之,立以为郑君。韩氏之众无不听令
者,则许异为之先也。是故哀侯为君,而许异终身相焉。而韩氏之尊许异也,犹其尊哀
侯也。
然而韩哀侯是BC376年才即位的,与BC397年相差长达20年。司马迁大概是意识到这个矛
盾,所以在史记中删去了兼中韩哀侯的记载,见上述[5]和(4)的对比。但兼中韩哀侯的
记载两见于战国策,不宜简单否定。
细查《谓郑王》策的意思是说:在刺杀现场,许异踢哀侯让他装死,由此躲过一劫,然
后被立为韩君。也就是说,聂政刺杀事件之后,韩哀侯才即位的。刺相兼君,这个君不
是哀侯而是他的前任。BC397年为韩烈侯三年,烈侯十三年死,是为BC387年,按韩世家
,子文侯立,文侯十年死,是为BC377年,按韩世家,子哀侯立,则BC397年哀侯还仅仅
是在位的烈侯的孙子,离继位还差得远。这与《谓郑王》策的文意差得太大了。"许异蹴
哀侯而殪之"和"立以为郑君"之间差了20年和两代韩君。
韩哀侯也是被杀的,韩世家记载:六年,韓嚴弒其君哀侯。但此记载有误,根据晋世家
索隐引《竹书纪年》,"韩哀侯、赵敬侯并以(晋)桓公十五年卒",韩世家索隐引《竹
书纪年》也说"晋桓公邑哀侯于郑。韩山坚贼其君哀侯,而立韩若山"。赵敬侯死于BC37
5年,则韩哀侯仅在位两年,于灭郑并迁都于郑的当年被杀。由于韩哀侯在位时间短,"
许异终身相焉"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战国前期韩君在位时间来看,是非常短促的,韩武子16年,景侯9年,烈侯13年,文侯
10年,哀侯2年,懿侯12年。虽然韩世家惯称其均为父死子继,但其实仅从时间来看就是
不太可能的。《竹书纪年》说"韩山坚贼其君哀侯,而立韩若山",则懿侯多半未必是储
君,根据《谓郑王》策文"立以为郑君。韩氏之众无不听令者,则许异为之先也"的语义
判断,哀侯也未必是文侯的储君。再往前看,韩景侯死的当年"鄭圍我陽翟",阳翟是韩
氏的中心城邑,景侯可能也是死于一场危机中。要之,在韩氏稳定占据新郑并以为国都
之前,都是处在与郑国等势力的激烈交锋中,可能并未建立起稳定的国家政权架构和内
部政治秩序,稳定性不如魏、赵二家,所以直到BC375年还有"晋桓公邑哀侯于郑",要从
老宗主晋公那里寻求合法性。
综上,如果按照《战国策》和《竹书纪年》,则聂政故事发生在BC377年,所兼中的韩君
为韩文侯,刺杀后聂政自杀,阳坚逃入周。文侯被刺后,许异随即拥立哀侯继位。哀侯
即位后成功实现灭郑,迁都于郑,但第二年即被韩山坚所杀。后世有人把韩山坚与聂政
的同伴阳坚混淆,所以出现了聂政刺杀了哀侯的传闻。
那么,司马迁系于BC397年的依据是什么呢?六国年表中记载为韩烈侯三年"鄭人殺君。
三月,盜殺韓相俠累。"而前后则是二年"鄭殺其相駟子陽",四年"鄭相子陽之徒殺其君
繻公。"郑国当时也在发生仇杀事件。根据吕氏春秋等记载,驷子阳死于意外的类似刺杀
的事件。然而我们现在依据清华简《系年》知道,这些记载不确,驷子阳是死于政变。
之后的子陽之徒殺郑繻公,恐怕也不是简单的刺杀。然而,在司马迁当时看来,这些和
聂政故事是否有关联关系呢?详情难以得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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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02.108.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