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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郗鉴的密谋
(一)东晋初年的兵力状况
郗鉴,高平金乡人,汉献帝时御史大夫郗虑玄孙。郗虑是经学大师郑玄的弟子。据《
晋书》卷六七《郗鉴传》,郗鉴“博览经籍”,“以儒雅著”,不改郗虑家风,属于
东汉以来的儒学旧族。在两晋之际,从时尚考虑,郗氏家族仕宦既不特别显达,人物
又不预挥麈谈玄之流,与王、裴诸族相比较,郗氏在士族阶层中并不属于很高的门第
。
郗鉴起家,据本传说:“东海王越辟为主簿,举贤良,不行。”又据《晋书》卷五六
《江统传》,东海王越于永嘉元年(307年)为兖州牧,以江统为别驾,委以州事。
江统应东海王越之命,举郗鉴为贤良。这就是说,郗鉴通过江统,在政治上与东海王
越有过一定的关系,但是并不深固。洛阳沦陷后,郗鉴未南渡,与宗族乡党千余家保
据峄山(邹山),受琅邪王司马睿委署为兖州刺史,三年众至数万。以后,郗鉴被石
勒侵逼,始辗转南移,于元帝永昌元年(322年)七月退保合肥,时距洛阳之陷已是
十一年整了。纪瞻荐郗鉴于晋元帝,元帝徵鉴为尚书,入居京都。
关于郗鉴南来,《晋书》没有明言其规模是率部还是举家。陶弘景《真诰》卷一五《
阐幽微第一》注曰:郗鉴“永昌元年率诸流民来渡江东”云云。从郗鉴南行先驻合肥
,以后频繁往来于合肥、建康之间的情况看来,郗鉴率有流民是可信的。但南来流民
大体上是屯驻合肥,未得过江。流民帅所率流民不得过江而至建康,这在当时是通例
,不独郗鉴所部如此。所以《真诰》谓郗鉴“率诸流民来渡江东”,只不过笼统言之
,并不确切。郗鉴以流民帅的身分,置流民于合肥而本人被徵入朝。徵诏郗鉴,这是
东晋元帝表示对他寄予信任的一种姿态,当然也有羁縻而观察之的意思。郗鉴自不愿
置其所统部曲于不顾,使自己丧失可恃的实力。所以他本人继续与所率流民保持联系
,频繁地往还于合肥、建康之间。
郗鉴南来之时,王敦叛乱已经开始。王敦在京都改易百官,转徙方镇,并杀戮“南北
之望”的戴渊、周等人。但是,默许王敦兴兵抗拒刘隗、刁协的士族人物,并不支
持王敦篡夺东晋政权,太原王峤、太原温峤、陈郡谢鲲等都有表示,甚至王敦从弟王
彬也反对王敦。王敦只得暂还武昌,遥制朝政。明帝即位后,王敦准备再次起兵,乃
移镇姑孰,屯于湖,有另立东海王冲的图谋①。明帝惧王敦之逼,出郗鉴镇合肥,依
其流民力量以为外援。王敦不愿郗鉴以流民为朝廷犄角,乃表请郗鉴为尚书令,郗鉴
只得又返京都。这时距郗鉴南来刚过一年,但他已逐步陷入士族门户斗争的漩涡之中
,成为影响东晋政局的一个颇为重要的人物。
郗鉴重回建康,据本传说,“遂与帝谋灭敦”,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信息。郗鉴灭
王敦之谋,内容如何,史籍无徵。据下年(太宁二年,324年)明帝讨伐王敦时郗鉴
的擘划,参以《晋书》卷七四《桓彝传》明帝将讨敦,“拜彝散骑常侍,引参密谋”
①之事,可知郗鉴所谋主要是用流民帅的兵力以制王敦。其时门阀士族虽不支持王敦
篡夺,也还没有坚决站在朝廷一边。朝廷对王敦尚不具备明显的优势。所以明帝只能
筹之于较低的士族人物郗鉴、桓彝,而郗、桓筹兵,也只能求之于门阀士族以外的流
民。这是影响明、成两朝政局的一件大事,值得细细探索。
明帝时,东晋的兵力状况是十分困难的。拥兵强藩除王敦外,还有陶侃、祖约诸人。
陶侃已被王敦遣镇广州,未能参预荆、扬事态。祖约在豫州,继统祖逖军队,屯驻寿
春,这支军队历来不服王敦。《世说新语·豪爽》:“王大将军始欲下都处分树置,
先遣参军告朝廷,讽旨时贤。祖车骑(逖)尚未镇寿春,瞋目厉声语使人曰:‘卿语
阿黑(原注:敦小字也)何敢不逊,催摄面去。须臾不尔,我将三千兵槊脚令上。’
王闻之而止。”②尊经阁本汪藻《考异》注曰:“旧云‘王敦甚惮祖逖’。或云王有
异志,祖曰:‘我在,伊何敢!’闻乃止。”但是祖氏与朝廷亦不相得,用祖约豫州
之师以抗王敦,是不可能的。
除了这几处强藩以外,东晋军既寡弱,又无粮廪。《晋书》卷二六《食货志》:“元
帝为晋王(建武元年,317年),课督农功,诏二千石长吏以入谷多少为殿最。其非
宿卫要任,皆宜赴农,使军各自佃作,即以为廪。”《晋书》卷七八《丁潭传》:“
今之兵士或私有役使,而营阵不充。”这些都是王敦之乱稍前的材料。《晋书》卷六
七《温峤传》温峤上军国要务七条,“议奏多纳之”。其第三条曰:“诸外州郡将兵
者及都督府非临敌之军,且田且守。又先朝使五校出田,今四军五校有兵者及护军所
统外军,可分遣二军出,并屯要处。缘江上下,皆有良田,开荒须①一年之后即易。
”《晋书》卷七○《刘超传》,超入为射声校尉,“时军校无兵”,超以其为义兴太
守时的“义随”为宿卫禁军。《晋书》卷八八《孔坦传》,朝廷使吴兴内史孔坦募江
淮流民②为军。这些都是王敦之乱稍后的材料。王敦乱前乱后,朝廷军力军食艰难,
既然都是如此,王敦乱中,情况应当也是这样。看来无兵可用,是东晋朝廷面临的极
大困难,解决的办法只有一途,就是尽可能征发流民。
(二)流民与流民帅
流民南来,情况各异,有的是分散行动,有的是由大族率领;有的零星流过长江,有
的大股滞留江北。司马睿南渡后,流民一度零散地涌入东吴,数量不少。《食货志》
载应詹表曰:“间者流人奔东吴,东吴今俭(案指太兴二年三吴大饥,死者甚伙之事
),皆已反还。江西良田,旷废来久,火耕水耨,为功差易。宜简流人,兴复农官,
功劳报偿,皆如魏氏故事……。”应詹所谓流民反还江西,当是大率言之,其中有未
还者,多成为士族大姓的僮客。稍后东晋颁行给客制度以及徵发流民为僮客者为兵,
主要就是针对这些留在扬州江南诸郡流民的。
扬州上游,豫州一带,亦有流民络绎南行,被东晋政府拦截于江北。《晋书》卷五九
《汝南王亮传》附《西阳王美传》:司马差“南渡江,元帝承制,更拜抚军大将军,
开府,给千兵百骑,诏与南顿王宗统流人以实中州。江西荒梗,复还。”司马美“放
纵兵士劫钞,所司奏免羕官,诏不问。”案西阳王羕纵兵劫钞之事。亦见《晋书》卷
六六《陶侃传》。永嘉时陶侃为武昌太守,“时天下饥荒,山夷多断江劫掠①。侃令
诸将诈作商船以诱之。劫果至,生获数人,是西阳王羕之左右。侃即遣兵逼羕,令出
向贼……,羕缚送帐下二十人,侃斩之。自是水陆肃清,流亡者归之盈路。”西阳王
羕左右诈为山夷以劫行旅,当即羕统流民以实中州时事。美还台后,流民南至江、荆
之路始得通畅。《晋书》卷八一《刘胤传》:“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万计
,布在江州。”这是成帝咸和时事,明帝时当已有此形势。
东晋扬州近郡,农民兴发甚难,徵流民为兵,就成为势在必行之举。尚在道路转徒的
流民,生计未立,无籍可稽,一般说来,还难于成为徵发对象。对于他们,必须先有
一个使之著籍的过程。眼下可以徵发的,只能限于已经庇托于大姓、定居营生的流民
②。因此,晋元帝时出现了一些处置流民的法令。
据《隋书》卷二四《食货志》,东晋之初,“都下人多为诸王公贵人左右佃客、典计
、衣食客之类,皆无课役”,于是而有给客制度的出现。据《南齐书》卷一四《州郡
志》(上)南兖州条,晋元帝时,“百姓遭难,流移此境。流民多庇大姓以为客。元
帝太兴四年(321年)诏以流民失籍,使条名上有司,为给客制度。而江北荒残,不
可检实。”太兴四年的给客制度限于流民之失籍者,地域只是都下及扬州江南诸郡。
制度规定流民皆条其名上有司,并规定为客者皆注家籍,即附籍于主人户中,其用意
在于使流民有名可稽,使国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掌握这些流民。《晋书》卷九一《儒
林·徐邈传》,东莞徐澄之与臧琨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遂世
为京口人。依情理度之,徐氏、臧氏所率流民居京口者,以社会地位论,既有士有庶
;以经济状况论,当有地主、僮客与自耕农。但要进一步指实这种区分,估计各自所
占的比例,探究这些人所受给客制度的影响,则是困难的事。
给客制度本身,还不是东晋直接徵发流民为兵。但是流民既已著籍,东晋朝廷徵发他
们就有了根据,所以出现了同年所颁“免中州良人遭难为扬州诸郡僮客者,以备征役
”的诏令,见《晋书》卷六《元帝纪》。这是以诏令形式放免为私家僮客的流民而徵
发之,而其直接目的正是为了加强军队以对付王敦。“发僮”,当即《晋书》卷九八
《王敦传》永昌元年(322年)王敦请诛刘隗疏中所谓“发良人奴,自为惠泽”之事
,良人奴不是指良人之奴,而是指流民本为良人如今沦落为奴者;发以为兵,当即“
兵家”,其身份同于客。“发客”,当亦是发以为“兵家”,例同《晋书》卷六九《
刁协传》“取将吏客使转运”及同书卷六四《司马元显传》发“免奴为客者”为兵。
晋元帝在同一年之内所行给客制度和发僮客为兵二事,都是针对流民而发,都是为了
对付王敦。所以被徵发者,其万人配刘隗镇淮阴,万人配戴渊镇合肥,名曰备胡,但
实际目的是一目了然的。同时,检校流民也是为了限制南北大族荫占流民的特权,这
又成为王敦起兵的口实,成为南北大族多支持王敦起兵的一个重要原因。
发流民之为僮客者为兵,被门阀士族视为一项可一而不可再的弊政。强发之兵也不甘
驱使,没有战斗力。所以王敦第一次南下时,刘隗、戴渊之兵还救京师,一战即溃。
虽然如此,当东晋面临王敦第二次起兵威胁的时候,东晋可以用来对付王敦的力量还
是只有流民。不过,朝廷绝不能再采取徵发流民之为江南诸郡僮客者的老办法,而是
利用麇集在江北和淮域的流民集团,并且不破坏流民集团中原有的统属关系。这就是
太宁二年(324年)郗鉴与明帝密谋用流民帅的力量以对抗王敦的背景。郗鉴本人就
是流民帅之一,他知道流民帅有为朝廷所用之可能,由他向明帝作出有关的建议,是
比较合适的。
屯驻于江淮之间受东晋委署的流民帅,多数曾有在北方抗拒胡羯的历史。他们所统的
武装力量长期相随,多少具有私兵性质。东晋朝廷不得不重视他们,又不敢放心大胆
地使用他们。他们是东晋的一支唯一可用的兵力,可又是朝廷不能完全信赖的兵力。
一般说来,东晋是按照流民帅原有的地位高低和兵力多寡,委之以太守、刺史、将军
之号,划分大致的地盘,羁縻于长江之外,拒绝他们过江南来。对于已经到达或者将
要到达长江的流民帅,东晋往往以军事理由促其北返。祖逖率众南来,行达泗口,琅
邪王司马睿“逆用”之为徐州刺史。后来祖逖率部众一度过江,居于京口,但是立足
未久,又受命以豫州刺史名义,率部北返,活动在淮北地区。苏峻率部众由青州泛海
入长江,达于广陵,不久也受命北返彭城作战,历官淮陵内史、兰陵相。蔡豹以清河
太守避难南行,司马睿以为临淮太守、徐州刺史。蔡豹本传不谓率众,但他在祖逖为
徐州刺史时任徐州司马,后来一直在江淮间与徐龛、石虎作战,亦当是率众南来不得
过江的流民帅。庾之甥、褚裒从兄褚翜,曾为流民帅,率邑人自保于豫州界,后来
单马至许昌投奔行台荀藩、荀祖,遂至江东。褚翜虽无部曲或部曲无多,元帝犹出之
江外,为淮南内史。在黄河南北抗拒石勒的邵续,曾列名劝进表,其婿刘遐间道遣使
受元帝节度,但刘遐之军也只是活动于下邳、彭城、泗口一带,最南不过临淮。
一般说来,拥众南来而止于江淮间的流民帅,或者门户不高,或者虽有门户背景但本
人不具备名士风流旨趣,与东晋政权及当朝士族是格格不入的。祖逖出于北州旧姓,
但据其本传,逖本人“好侠”,“有豪气”,史臣谓其“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
艰,原其素怀,亦为贪乱者矣。”蔡豹出陈留高门,而其本传谓豹“有气干”,其素
质不类士族子弟。苏峻本传谓其“本以单家,聚众干扰攘之际”,门第与品格均不得
入于士流。刘遐、郭默诸将也都出自寒微,习于行阵。只有郗鉴,门第条件初备,气
质出众,足以出入门阀政治之中,故得以尚书之职徵辟台城。但是郗鉴部属仍然只能
屯驻合肥,他本人出镇时也屡居江北,与上述诸人大体相同。
名义上附晋的流民帅,曾长期置身于北方多种政治势力之间,须随时窥测形势,以谋
自存。他们南来后对于东晋政权若即若离,在政治上保留有相当大的独立性。甚至于
玩忽朝命,跋扈专横。他们雄据一方,各行其是,无王法亦无军纪,有的还要靠打家
劫舍,拦截行旅以筹给养,连祖逖所部也是这样。《晋书》卷六二《祖逖传》:祖逖
“宾客义徒皆暴桀勇士”,盗窃攻剽,祖逖则分享赃货。《世说新语·任诞》:“祖
车骑过江时公私俭薄,无好服玩。王、庾诸公共就祖,忽见裘袍重叠,珍饰盈列,诸
公怪之。祖曰:‘昨夜忽南塘(案在秦淮河南岸)一出。’祖于时恒自使健儿鼓行劫
抄,在事之人亦容而不问。”祖逖的行径,与北方坞主郭默“以渔舟抄东归行旅”(
《晋书》卷六三《郭默传》)、魏浚“劫掠得谷麦”(同书同卷《魏浚传》)完全一
样。尊贵如西阳王美,当其统流民于江西之时,也是放纵部属“断江劫掠”,与其它
流民帅同。
郗鉴本人,杀人越货之事亦在所不免。《真诰》卷八《甄命授第四》:“郗回(案即
郗鉴子愔,字方回)父无辜戮人数百口,取其财宝,殃考深重。惋(原注:谓应作怨
字)主恒讼诉天曹,早已申对,……”。“太元真人答许长史。原注:郗回父鉴,清
俭有忘(志)行,不应杀掠如此。或是初过江时摆拼所致,不尔则在凉府(?)杀贼
有滥也。”《真诰》卷十一、十二谓郗鉴为鬼官,《太平广记》卷二八还有郗鉴为神
仙之事。郗鉴为道教徒,本传无徵,但郗愔佞道则是确事。不管怎样,《真诰》记郗
鉴杀人越货之事及其所作解释,当有晋、宋史料或口碑为参考,不是妄言。
流民帅南来附晋者在东晋门阀政治中无所依傍,一般说来一是力图站稳脚跟,保全势
力,二是志在立功,以求发展。东晋对他们的态度,虽视其效忠程度而有所不同①,
但总的说来是严密防制的。祖逖矢志北伐,义无反顾,对东晋无丝毫不臣之迹,但也
不见容于晋室。其时琅邪王司马睿以子司马绍(案即后来的晋明帝)、司马裒先后镇
广陵,扼制南渡通道,实际上也有节制流民帅使不得南渡之意。王导以从弟王舒为司
马裒的司马,无异在广陵安排一支王与马的联合势力。司马裒旋死,王舒遂镇广陵。
王舒在广陵,节制流民帅不使南渡,非常严格。《晋书》卷八一《蔡豹传》,豹退守
下邳,徐龛击其辎重,“豹既败,将归谢罪,北中郎将王舒止之。……元帝闻豹退,
使收之。使者至,王舒夜以兵围豹,……执豹,送至建康斩之。”蔡豹有战败之失,
罪不至死,蔡豹之死,疑与他的流民帅身分以及企图南来情节有关。流民帅在北方多
少有过战功,在阻滞石勒南下,保护江左政权方面起过作用。正因为如此,东晋朝廷
更是提防他们,唯恐他们有恃功反噬之心。这正是东晋政权非常虚弱,只以门户利益
为重的一种表现。
流民帅少有内辅京师以备宿卫的机会,与东晋政权互相猜忌,所以他们也都不愿脱离
自己的部属和集团,贸然过江,以为朝廷缓急之用。他们最担心的是被朝廷夺兵。祖
逖过江,其兄纳、弟约均居官建康,逖本人也曾被徵为琅邪王军咨祭酒,但逖仍居京
口,不离部众。王敦首次进逼京都,元帝曾召居兰陵相的流民帅苏峻讨伐王敦,苏峻
观望形势,迟回不进,也是由于有所顾忌。此当为永昌元年(322年)春间之事,其
时郗鉴尚未南来,流民帅与东晋朝廷之间,尚未打通关节。
(三)用流民帅平王敦之乱
郗鉴与明帝密谋讨伐王敦,在太宁元年(323年)八月间。翌年七月,王敦所遣王含
、钱凤之兵临建康,越十五日即有苏峻、刘遐等流民帅之兵迅援建康,扭转了局势,
乱事悉平。由苏峻受诏入援而“迟回不进”,到苏峻等火速进卫建康,转变如此之大
,我认为必有郗鉴(可能还有桓彝)折冲于朝廷与流民帅之间所起的作用。但是事密
无闻,今天只能在零散史料中钩稽探赜,以约略窥其梗概。
关于刘遐、苏峻诸军入援始末,《晋书》纪传散载事迹如下:
《郗鉴传》:太宁元年郗鉴自合肥还台,“遂与帝谋灭敦”。传文既而叙王含、钱凤
攻逼京都,郗鉴固辞卫将军军号之事,而不言议召苏峻、刘遐。
《刘遐传》:遐于太宁初移屯泗口。王含反,遐与苏峻俱赴京都,未言有诏见召。
《苏峻传》:王敦复反,郗鉴议召峻及刘遐入援。
《王敦传》:王导自建康遗王含书曰:“得征北①告,刘遐、陶瞻、苏峻等深怀忧虑
,不谋同辞。……是以圣主发赫斯之命,具如檄旨。”檄旨指同传所载明帝讨王敦之
诏,其中调遣兵将一段提到刘遐、苏峻,但通篇不及郗鉴。看来“不谋同辞”云云并
非真正“不谋”,只是王邃、王导不知或佯作不知郗鉴有密谋于其间,故有此语。
《明帝纪》:太宁二年六月丁卯,广设军号,以王导为大都督,温峤、卞敦、应詹、
郗鉴、庾亮、卞壶等各有军务职守,其中郗鉴为行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诏征徐
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约、兖州刺史刘遐、临淮太守苏峻、广陵太守陶瞻等还卫京
师。《明帝纪》于军事调遣交待清楚,只是无点睛之笔,没有点出擘划主要来自郗鉴
,以及郗鉴本人固辞军号之事。
记载此事近于全豹的,是《通鉴》。《通鉴》太宁二年六月丁卯记事,其广设军号以
及以郗鉴为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据《明帝纪》;郗鉴固辞卫将军军号事,据《
都鉴传》:郗鉴请诏征苏峻、刘遐,据《苏峻传》;刘遐、苏峻军迅速入援,据《刘
遐传》及《苏峻传》;于郗鉴所请诏征苏、刘以外,还诏征王邃、陶瞻等人以为衬托
,据《明帝纪》。《通鉴》叙事翔实可靠,只是没有把都鉴请诏征刘遐、苏峻之事,
及郗鉴与明帝谋灭王敦之事联系起来考察。据我看来,前一事正是后一事的具体内容
,因为灭王敦之谋首要的问题在于弄清有什么武力可以使用。郗鉴请明帝诏征流民帅
,有首策之功,所以得以在灭王敦之役中受卫将军都督从驾诸军事之命;但是由于他
与明帝相处的历史不长,他又不能不顾王导、庾亮、温峤、卞壶诸人而贸然出就卫将
军之职。
郗鉴以流民帅的地位,为晋明帝擘划用流民帅以灭王敦之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引
流民帅入京都,对东晋有危险性,自然为当朝所忌讳。如果不是像都鉴这样有一定的
门户背景和社会地位、与王敦势力没有瓜葛而又持重效忠的人,是不可能作出这种重
要策划的。郗鉴过江不早,与王、马关系不深,但由于有此功劳,遂得跻身于江左门
阀政治之中,而高平郗氏也得以在此后逐步上升为第一流侨姓士族。
用流民帅解决朝政中的重大问题,虽收到很大的效果,但毕竟遗留了一些不利于朝廷
的影响。苏峻得历阳内史职,控建康上游门户,骄溢自负,颇有异志。他拒绝庾亮内
徵之命,说:“讨贼外任,远近从命,至于内辅,实非所堪。”优诏至,苏峻仍不从
诏,表请“乞补青州一荒郡,以展鹰犬之用。”苏峻来自青州,部属当多青州人,荒
郡之请,表明他决计不脱离部属而入辅朝廷。他对台使说:“往者国危累卵(案指王
敦再叛之事),非我不济,狡兔既死,猎犬理自应烹,但当死报造谋者(案指庾亮)
耳。”于是而有苏峻、祖约的叛乱。至于刘遐,他在追逐王含时“颇放兵虏掠”,恣
纵不羁。刘遐旋死,朝廷以其部曲给与单马南奔的郭默,刘遐亲戚故旧不乐他属,遂
以叛晋。郭默领刘遐部曲后报效东晋,助平苏峻之乱,被徵为右军将军。但是郭默以
家世气质论毕竟也是流民帅之流,如果没有更为特殊的原因,也难在东晋门阀政治中
安身立命。《晋书》卷六三《郭默传》郭默谓刘胤曰:“我能御胡而不见用。右军主
禁兵,若疆场有虞,被使出征,方始配给,将卒无素,恩信不著,以此临敌,少有不
败矣。”郭默也在平苏峻、祖约之后被陶侃擒斩。于是,由郗鉴策划而一度进入东晋
政治领域的几个重要的流民帅,都被消灭了。
苏峻其人其事,在东晋民间似乎还留有一些影响。《六朝事迹编类》“蒋帝庙”条谓
“苏峻之难,钟山神同蒋侯为助,且曰:‘苏峻为逆,当共诛锄之。’后果斩峻。”
但苏峻败死以后,建康民间曾立其像,称苏侯神。今本《搜神记》卷五、《北堂书钞
》卷一四五和《太平御览》卷九三六引《续搜神记》,都有苏侯神事。《通典》卷五
五《淫祠兴废》,谓东晋不典之祠非一,穆帝升平中何谨请汰废淫祠,不果行。宋武
帝永初二年普禁淫祠,苏侯神当在禁中;孝武帝孝建初又修葺所禁神庙,并加苏侯为
骠骑大将军。据《宋书》卷九九《元凶劭传》,刘劭杀父自立后被围困于建康,曾迎
祀苏峻像于宫内。南朝诸史载苏侯神祠事不少,地点及于建康之上游(如《南史》卷
三二《张冲传》)和下游(如《南齐书》卷二八《崔祖思传》)。苏峻为晋叛臣而得
于晋天子辇下立像受祀,其故难明。或者,苏峻以流民帅入援,驰骋建康城下,自南
塘大破钱凤兵,奠立了灭王敦胜利基础,晋人念其功而遗其过欤?姑志于此,以备参
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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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参本书第二五页。
① 关于桓彝“引参密谋”之事,详见本书第一六一页。
② 此段文字,余氏《笺疏》、徐氏《校笺》句读均如此。我疑“讽旨”是讽朝廷之
旨,故句读以作“……告朝廷讽旨。时贤祖车輢……”较胜,但未敢 遽断。
① 须,待也。它本作虽。周家禄校勘记谓,“虽”下脱“难”字。若尔,此句 当读
作“开荒虽难,一年之后即易。”案,两读皆可通,作须略胜。
② 案当指江淮流民之散在吴兴郡者。
① 《宋书》卷九七《蛮传》豫州蛮条:西阳有五水蛮,“所在并深阻,种落炽盛,
历世为盗贼,北接淮汝,南极江汉,地方数千里。”山夷当即此蛮。
② 使流民著籍而徵发为兵,似是此时朝廷聚兵的一个主要途径。另一个途径是募兵
。成帝咸和时孔坦为吴兴内史,朝廷“使坦募江淮流人为军”,因乱东还的殿中兵也
有应募者,见《晋书》卷七八《孔坦传》。元帝、明帝时当亦有募兵,不过难测数量
多少。这种募兵大概不会是已著籍的流民。
① 流民帅中效忠而为朝廷信任之例,如褚翜从淮南受戴渊之遣赴王敦之难,遂为京
师五校之一。苏峻之难,翜为侍中在成帝左右,有忠贞之誉。事见 《晋书》卷七七
《褚翜传》。
① 征北指王导从弟王邃。《元帝纪》永昌元年十月“以下邳内史王遐为征北将军都
督青、徐、幽、平四州诸军事,镇淮阴。”
① 本书撰写既竟,得见川胜义雄《六朝贵族制社会的研究》(日本岩波书店1982年
版),书中也注意到晋明帝听从郗鉴建议,召苏峻、刘遐援京师,依靠这些“北来兵
团”平定了王敦之乱,并消灭了助王敦叛乱的吴兴豪族沈氏、钱氏势力这一事实(见
该书第二二八至二三二页《北来流入兵团和王敦之乱》一节),但并未细究原委。川
胜先生为日本研究六朝史富有成绩的学者之一,不幸于1984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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