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人的整个史前时期根本不存在比人的记忆术更为阴森可怖的东西了。「人烙刻了某种东西,使之停留在记忆里: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不会被忘记。」——这是人类心理学的一个最古老(可惜也是最持久)的原理。
——《论道德的谱系》弗里德里希·尼采
组成了《来自深渊》最核心纽带的词汇不是「羁绊」,「希望」,「正义」或者「冒险」,而是「痛苦」。这正是使得这一作品无论何时都显得既反直觉又合乎常理的关键——尼采睿智地揭示道,强大的诗歌就是给予人们更深切痛苦的诗歌,诗人们凝聚痛苦,赋予痛苦以形状,从而在其中创造意义。土笔章人以痛苦为轴创造的深渊,则恰好在他自己的歌里担下了将苦难具象化,甚至层次化的工作。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来自深渊》精良的设定压过了它可能存在的人物和剧情发展的问题。不过我宁愿换一种说法——在这部作品里,设定几乎等同于剧情本身,或者等同于作品本身,而人物和剧情则因此而显得无关紧要(尽管仍旧不可或缺)。
01
深渊究竟代表了什么?如果把这个问题交给博尔赫斯回答,他可能会说这是「神造的迷宫」,交给弥尔顿则或许是「撒旦入住前的地狱」,就我而言,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不可能的,甚至不是非常困难的,但必须要从整个作品的设定,而不是剧情先入手。
「上升负荷」是我个人最喜欢的设定,不是因为它将每一层累积的痛苦层次化,而是因为它不是「下降负荷」。如果我们听说过冷战苏联钻洞的故事的话,就不会不因这一设定而感到怪异——只有在探窟者「在本层上升时」才会遭受相应的惩罚。而我们又知道,按照土笔章人的设定,世界上除深渊以外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探索完毕。因此这里真正的暗示其实是「不要上升,要下降」或者说「不要看天空,看地心」。这种设定违反我们的直觉但又不显突兀,就好像我们从来不会去问为什么《少女终末旅行》的主角们要向高处爬一样;这一隐含于设定中的暗示能够轻易地将我们拖入深渊。
正因如此,《来自深渊》这个标题(英文译为Made in Abyss)才是本作最为贴切的概括语:随着剧情的推进,不仅仅是故事变得更加扭曲,标题所显现的含义也越发地明确。它最浅显的意义指的是从深渊之下带上来的遗物,包括来自深渊底部的机器人男主角雷古。第二层含义在监视基地被揭开:女主角莉可在深渊里出生不久便死去,只是由于遗物「免除诅咒之笼」的功效而变得能够活动起来,并且以尸体的身份存活至今。第三层含义则是在生骸村由瓦兹强说出:所有的探窟人都并不是出于自由的意志,而是被这座深渊吸引而来的。
至此,我们或许可以回答开头的那个问题了,因为假如按照标题所显示出的逻辑,那么唯一符合深渊特性的象征就是死亡;而弗洛伊德所说的那种「死亡冲动」则是驱策探索深渊的探窟家们唯一的绝对动机。或者说,死亡冲动表现为一种强烈的吸力,引导人们不可逆地向下坠落。莉可的冒险与《白鲸》中亚哈船长出海猎杀莫比·迪克的疯狂冒险一样,都是「隐秘而错综复杂的自杀行为」。
这个结论或许显得唐突,不过我们必须明确,冒险的欲望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的欲望,是一种躁动着的生命能量。而这种生命能量就像一棵立在旷野里的参天的大树,它
「独自屹立在这里的山坡旁,它超越了人和兽向高处生长。 …… 现在它在等待,一再等待——它到底在等什么呢?它的住处离云层太近:它也许在等待一道闪电? …… 一道毁灭的闪电。」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弗里德里希·尼采
02
或许我们会说莉可的形象有缺陷,或者奥森的形象显得飘忽不定,但是我们不会不承认深渊这个角色的精到——土笔章人将他所有的反讽力量都灌注在了这个人格化了的深渊之中。
让我们来注意一个显见的事实:加入莉可冒险队伍的没有一个是严格的活人。莉可是会动的尸体,雷古是半机器人,娜娜奇是生骸,普鲁修卡在黎明卿篇之后则是变成了生命回响之石。他们(除了雷古)在经历了苦难之后变得不再是人类,却依旧保持了对生存的渴望,(尤其是那一段看似不协调的,莉可为了生存下去毫不犹豫截肢的情节)遵循一种生命能量的指引而走向死亡(或者真理)。
换句话说,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是集合了生与死的矛盾体。这可能是土笔章人最精妙的讽刺之一,因为这种矛盾体的隐喻恰好就是深渊的「上升负荷」。因为「上升负荷」为承受他们的人带来痛苦与死亡,而从深渊里上升这一行为本身却又对应着远离深渊,远离死亡。
那么,「上升负荷」这个设定,或者它所代表的那种矛盾体本身才是统括了本作主角团队所有人物形象的核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矛盾?假若深渊代表的确是死亡,那么主角们的冒险为什么还处处强调希望和生命?在我们所假设的死亡隐喻和主角们的求生本能之间被忽略的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牵涉到艺术本身的意义,或者哈姆雷特王子那句著名的「to be or not to be」,但我们不希望将话题在作品之外扯得太远。
用阅读本身这件事打个比方:对于优秀的虚构作品,我们乐意阅读并且沉浸,进而记忆它们,但是,越强大的作品越不会给人以表面的愉悦,越是难读;而这种艰难到了一定程度即是一种痛苦。令人苦恼的是,我们无法将这种痛苦与其优秀分离开,或许是因为它们全部的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源泉正是来源于这一焦虑。而易得的愉悦和易得的焦虑,正如轻率的生与死一般,既缺乏吸引力也缺乏魅力。
03
土笔章人的深渊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设计了一个倒扣的漏斗式的叙事结构:读者会发现,前几层的故事无论是从内容还是从篇幅上看都远远不及深层的故事,这是由女主人公莉可的心理境况而决定的,为了得到这个问题最本质的答案,作者如剥洋葱般一层一层地扒下裹在探索深渊这一行为的内在动机的各种保护层。
在监视基地,奥森说出了莉可出生时的真相,也就是她作为死婴从深渊之中被带出养育长大的那个故事,还与雷古大打出手。陡然转变的画风和让人有点莫名其妙的展开让故事蒙上了一层古怪的阴影:既然这件事本就是莱莎嘱咐她要告诉莉可,为什么要使用这一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式,她又为什么要骗莉可说莱莎已死呢?这件事在后面几乎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奥森既然突然发难,为何又在关键的时刻戛然而止?
实际上,奥森的动机相当明确——也就是她告诉我们的——确认这两人是否真的拥有走下去的欲望。要到达深渊之底,就意味着活着见证到最深处的秘密,而莉可却根本不算是拥有完整生命的人。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向往深渊?奥森敏锐地觉察到,仅仅靠母亲的一条虚无缥缈的信息,是无法构成走进深渊深处的原动力的,如果把这一点希望打破会怎样?她会不会因此而停止前进?既然不会停止前进,那么这一原动力到底来源于什么?
奥森没有得到答案并因此放弃了考验,但是这件事情仍旧令她感到一丝不安。这层不安让我们不会为莉可毅然决然的断臂保命感到突兀,在下降途中的那些肢体上的痛苦,似乎都没有奥森质问的声音来得深刻。实际上,肉体的痛苦反倒缓解了这种直逼意义的质问,仿佛在说,我到目前为止受的苦都有其意义所在,只要能够抵达深渊,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能够忍受,至少向深渊前进有其意义所在。而唯独在这种痛苦中,我们才不用去思考奥森撕开的那个口子:假如进入深渊仅仅只是出自一种本能的回归呢?
亡骸之海的前线基地,我们遇到了本漫画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反派角色。波多尔多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其他的作品里实属稀松平常,为了满足自身的猎奇与探求欲而草菅人命,并冠以科学发展的必要牺牲的疯狂科学家并不少见。但在《来自深渊》这样特殊的作品里,深渊与人的生命的矛盾浸润在整部作品的空气之中,从结构的工整角度考虑,加入额外的反派角色是有些喧宾夺主的嫌疑的。对波多尔多的处理可能是《来自深渊》中相对困难的一件事,因为我们其实并不期望在深渊之中看到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它与整个故事的主题和气氛不同,可能会破坏整体的格局;在深渊的大背景下,所有小人物的阴谋都显得不值一提。
正因为土笔章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看到一个与深渊底部绝望的空气融为一体的黎明卿。作者选择这样一个科学工作者的原因相当简单:科学的工具理性所代表的对人性的漠不关心,实是与深渊最为相近的一种属性。黎明卿能不能理解友情或者亲情?他对普鲁修卡所谓的爱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这些问题的答案见仁见智,但土笔更进一步,他想问的实际上是:「所谓的羁绊到底是指什么?」
黎明卿的思维方式十分简单,因为他就是那块从奥森的厨房里爬出来的午餐肉的缩影:探索是为了本能的趋向深渊的欲望,而一切的关系和羁绊都是这一本源的驱动力之中诞生的工具,换句话说,一切都被简化为「用处」,而「用处」这个词在这里又被黎明卿等同为了「意义」。在波多尔多这里,如果唯一的目的就是走到深渊之底,而没有伙伴们的友情和羁绊就无法达成,那么羁绊就是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在与黎明卿的争斗中,娜娜奇逐渐发现了自己和这个冷酷无情的仇敌已经难分彼此的事实,其中之一就是她在利用关系和友谊关系上和莉可等人的模糊不清。娜娜奇与莉可等人的关系是利用还是羁绊?或者说,从哪里开始是利用,从哪里开始是羁绊?雷古心甘情愿地作为莉可的左膀右臂护送她至此,又和普鲁修卡心甘情愿地成为父亲的弹药包有什么本质上的分别?
波多尔多的思维方式构成了这个探险故事的硬币背面,它强调的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内在性,试图在自身内部寻找一切行动的绝对动机,其他的动机和因素则均需隶属于这一绝对动机。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故事本身残忍而冷酷的一面:「意义」和「价值」该怎样定义?莉可等人总是试图不去想这个问题,但这样就相当于把这些词汇的定义权拱手让给了波多尔多。
诚然,莉可一行人无法容忍这一事实,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羁绊的背后也有这种古怪的功利主义的阴影。这些隐含的问题是我们不愿意去细想的,而我们又不得不在此篇的末尾残忍地设问道:假如普鲁修卡没有被黎明卿做成弹药包,那么莉可通向下层的的生命回响之石该从哪里获得?我们知道生命回响之石是白笛的凭证,而这块石头背后一定有一条被牺牲的生命。假若他们没有遇到黎明卿和普鲁修卡,谁会成为莉可的那块回响之石?
这时,我们才能回过头来审视奥森那怪异的举动;对于成为白笛的代价,身为白笛的奥森自然心知肚明:一句单薄的母亲的许诺或是所谓的连他们也搞不清楚定义的羁绊,根本不足以让他们走进深渊之底。深渊所赋予的痛苦实是对意义自身的鞭笞和质问:如果牺牲一名重要的朋友就可以敲开大门,究竟值不值得?
然而,在黎明卿的参与下,这一质问被莉可等人阴差阳错地回避了,普鲁修卡被邪恶的黎明卿杀死,因而莉可便不用面对如何获得生命回响之石这个真正严峻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直到本篇最后黎明卿也没有真正死亡的原因:他是未曾被「打败」的,因为我们的主角始终没有解决「意义」和「价值」的定义问题,而这也正如我们的主角无法去「击败」深渊一样。波多尔多的篇章是隐藏在友谊和羁绊之后一块擦不掉的斑点,生命的背面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
04
如果我们按照这条线索捋下来,我们会发现,在土笔章人的框架中只有两件事是始终彼此对立又难分难解的:深渊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争论和矛盾几乎都围绕着这两点展开,深渊所赋予的真正痛苦在于它不断地试图让你相信,你的旅行的意义已经断裂了,你走得太远,已经忘了为什么要踏上旅程了。《来自深渊》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莉可等人确实克服了许多困难,也到达了她从未想到能到达过的地方,但他们解决这两个核心问题的唯一方法,竟然只是不去看它们。
好在,《来自深渊》的故事尚未完结,生骸之村的篇章已经迫近尾声,而我们也能够得以看到这个问题解决的第三个阶段。但鉴于故事尚未完结就妄下定论着实不妥,本文也只能止于此处,直到本篇漫画更新之后再进行进一步的分析和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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