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我,也知道《奥菲莉亚》那幅名画。尼克看到的铅笔画正是模仿那幅大作,只是溪流变成了大海,小溪岸上的植物换成了高高低低的海浪,水面上散落的花朵变成了一页页纸张,但最令人恐惧的是,水中漂浮着的女子面部有一半已经腐烂露出了头骨,从剩下的一半来看,正是餐厅里的那个女孩,画面中她的衣裙似乎也破破烂烂,伸开的双手只剩下骨头。
我心里想着这幅画,它的冲击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那画面就这样深深地印入脑海,挥之不去。尼克默不作声,从餐厅回来就斜倚在床头,眼睛盯着窗外的海滩。
“尼克,你说……这画是谁画的呢?怎么在海边?”我轻声问。
“你说呢?”
“是她画的吗?扔到了海边去?那这画想表现什么呢?”
尼克沉默着,没说话。
“唉……难道是自画像吗?”我看着尼克,尽管他并没有看我,“难道她……她有什么想不开的?老板的弟弟说她似乎没有之后的打算……难道……喂,尼克!”尼克还是呆呆的不说话,我过去推了推他。
“你想知道怎么回事,去看看她不就行了?”尼克甩开我的手。
“你真是……”
“我有些头疼,可能太累了吧,我睡一会儿,你别烦我。”尼克把头蒙在被子里。
“啊?肯定是你刚才非要跑出去,着凉了吧?”我硬拉开被子,伸手摸他的额头,并没有很烫。
“你好啰嗦……”语气无比嫌弃,却没躲开。
“那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逛逛。”
“不要走远,随时保持联络。”到底谁啰嗦呀!
我穿上外套,戴好了帽子和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出了房门,想着或许可以到附近的镇子里去,结果却看到旁边的房门里,那个女孩也穿戴整齐正要出门。两人对视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小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低着头,从我身边快速走过了。我愣了一下,顺势跟在她身后,随她一起快步走出了旅馆。
旅馆门前只有一条小路,一路之隔就是海滩,她沿着小路往南走,我也只有跟着她往前走。过了一小会儿,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我。
“抱歉,抱歉……”我往后退了三步,“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也不是故意跟踪你,我就是想随意逛逛,但出了门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啊……抱歉……我……我回去好了……”见她不说话,我磕磕巴巴地说着,心想大概只能打道回府了。
“往这边走,是到镇子里。”她突然说了一句。
“你们不是住我隔壁的房间里吗?刚刚出门的时候,不是见过了吗?”她接着说。
“啊……是……我叫阿西里……”咦?现在应该自我介绍吗?“我们是来度假的,虽然这个时候度假有点太冷了……我的同伴,他比较喜欢这样,大概……”
“情侣吗?”她打断我,问道。
“不不不……不是,绝对不是!”我连忙摇头。
“只是朋友吗?我看你很听他的。”她疑惑地看着我。
“非要说的话,更类似职场上的前辈……”我苦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她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你要去镇子里吗?我们可以同路。哦,我叫家美,钱家美。”
旅馆距离小镇并不遥远,沿着海岸走的话有40分钟就到了,是适合散步的一段路程。路边并排着的是一座座度假旅馆,大多小巧玲珑,带有巨大的庭院,彼此之间的间隔也远。家美告诉我,夏天的时候,这些小旅馆提供露营业务,在旅馆里可以租借帐篷,就在宽敞的院子里或沙滩上把帐篷扎起来,旅馆提供饮食和卫生设施,每到周末还有夜市和篝火晚会,又浪漫又热闹。
“我一直住在这里,好多年了,他们歇业的时候我就到南方去打工,春天回来,写作或是画画,平时我住在一楼拐角一间窗子很小的小房间里,房费几乎等于免费,只付饭钱就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老板娘就让我搬到最好的房间里去住一住,说是反正也没有别的客人。夏天是旺季,我也会给店里帮忙,住在帐篷里,腾出房间给其他客人用,老板娘人很好,管吃喝,还能给一点工钱。”家美说着,眼睛却看着远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了对于夏日的美好回忆里。
“那你要动身去南方了吗?听说我们是最后的客人了。”我试探着问。
“啊,说起来,明天还会再来一大波客人,足有三十多人,听说是有一个什么会议,那些人住进来三天,只开会,所以还租用了多功能厅,老板娘还让我帮她打扫呢!”
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只有三十多人的会议,那旅馆应该足够能够能应对了吧,围成一圈的三层小楼里,少说也有四十多个房间。可是,家美并没有回答我前一个问题。
“啊,对了,你说你会画画,都画些什么呢?”我还是不甘心。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无非是一些关于大海的风景,还有人的肖像。”家美淡淡地说。
尽管我还想继续询问,但毫无疑问,家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就算再问她写作的事情,恐怕也只会招致反感,更何况,周围的店铺一间连着一间,显然我们已经走到了小镇的商业街上。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多亏有你带路,否则我自己也找不到这里。”
“怎么会……”家美笑着说,“就只有一条路,沿着走就好了呀,难不成还能走到海底的龙宫里去?”
让我灵机一动想到请家美喝咖啡的是路边的一家叫做“小猫”的咖啡馆。二层高的小楼显得很是破旧,大概海边的建筑都免不了这样的命运,油漆早早的就剥落了,现出一种沧桑的美感。恐怕店家自己就在二楼生活,我看见阳台上有晒出来的衣服。店里果然有猫,尽管是一只胖胖的大白猫。
“还是要热美式吗?”柜台后面的店员——当然更可能是老板——是一位年轻的男士,比我的年纪还要小。虽然听尼克说最近这些年年轻人都喜欢离开大城市到小地方生活,却没有想到这里的年轻人密度这么大。而且,显然店家和家美早就认识了。这也难怪,毕竟她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了。
“嗯!不过,今天有人请客,要不要点个贵的?”家美笑着说。
“喔!”老板兼店员看向我,又看着家美,“约会呀!那我推荐热椰子拿铁,这是店里的新品,正好适合这大冷天喝!”
“是云的客人啦!怎么样?”家美扭头看我。
“好啊!给我来一样的就行。”云就是我们住的那家旅馆的名字。
“好咧!”店家也应了一声,“二位先坐。”
我们面对面坐在深红色绒布面的沙发座椅上,中间是黑褐色的原形小木茶几。我觉得,听到“约会”这个词的时候,我一定是脸红了。家美笑嘻嘻的,丝毫也不在意,她黑黑的皮肤和眼角细细的纹路和这间古色古香的咖啡馆非常般配。我才注意到她褐色的棉外套下面是蔚蓝色的厚卫衣,宽宽大大的挂在身上,露出小小的头,就好像浮在海上一样。
浮在海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幅恐怖的画。
“趁热喝了吧!”
咖啡已经端了上来,散发出浓浓的椰子香味。
家美喝了一口咖啡,小声说了一句“好烫”,就把杯子放下,伸手从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棉衣口袋中拿出了个小本子,开始在上面画着什么。我看着她略微凌乱的长发从肩膀上滑下来遮住脸颊,她拿着铅笔的左手又把它们别到耳后。光线有些幽暗,但也不觉得她画得吃力,只见铅笔在纸上飞来飞去,时而她抬头看看我,笑一笑,我只能傻傻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把画好的那一页纸撕下来递给我:
“给!”
那是我的画像,只有上半身,沙发靠背的轮廓和面前的茶几、咖啡杯也画了进来,画面中的我凝视着眼前的咖啡杯,卷发的细节也一一呈现,脸上还有玻璃吊灯投下的光影。小小的一张,却惟妙惟肖。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给我画像,或许也是第一次知道别人眼中的自己有着怎样的模样。
眼睛有些模糊……啊,糟糕……
“咦?你怎么了,阿西里?”果然家美注意到了。
“大概是……被感动了……”我赶紧抹了一下眼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画像,所以……”
“啊?不会吧?”家美有些惊讶,“不过,现在很少有人画画了,没有画像也正常啊!”
“画像的意思是,有人在认认真真地看我,所以才会觉得感动……”我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会……”家美瞪大眼睛盯着我,“你这样的帅哥,不知多少姑娘会偷偷盯着你看呢!啊,不是……抱歉,我是说,长得好看的人,大家都会爱看嘛,所谓‘爱美之心’……”
“可没人会像你这样明目张胆又不带目的地看啊!”
我一定是情商突然爆发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家美有些害羞地低下头,说道:
“现在也没什么人在意手绘的画像了,毕竟人工智能想怎么画就能怎么画。”
“怎么能一样呢?人工智能是没有情感的。”
“情感这种事情,哪会有人在意……人们只在意好不好看罢了……”家美叹了口气,“写也好,画也好,除了一些批评家认可的所谓大家,这已经不是普通人可以涉足的领域了,没人会在意的。”
“我就会在意啊!”
家美大概是被我笃定的语气吓到了,愣愣地看着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怕你笑话,我……我从小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一些原因,家人不喜欢我,我也没什么朋友……直到最近,得到现在的工作,有了不错的同事,才稍微好了一些,虽然同事也还是不太喜欢我……”
“谁不喜欢你了?”
是尼克的声音?同时一只手按到我的卷发里使劲儿揉起来。
“一转眼你就在这里说我的坏话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等一下,这是什么?画得好棒!”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尼克一把抢过我的画像,仔细端详起来。
“我喜欢,给我了!”他笑嘻嘻地把画拿在手里,看起来是完全没有给我的意思,“我要把它装起来!”
啥?装哪儿?
尼克变戏法一般从手上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银色小相框,相框的雕花纹路十分精致。他把相框倒扣在桌子上,揭开背板,把画像装了进去,又仔细地把背板安装回去,一转眼功夫,我的画像就已经安安稳稳地放在那枚相框中了。
“啊!”家美突然大叫起来,“这是在旁边的杂货铺买的吧!我看上了好久了,这是真的古董呢,好贵的!一直没舍得买!”
“不好意思,被我买走了呢!”尼克向家美伸出手,“我是尼克,这位背后说我坏话的阿西里的同事!”
喂……
“钱家美,就住在你们隔壁。”家美笑起来。
尼克一边在我旁边坐下来,一边对着吧台后的年轻人说:
“我也要一杯,热的,椰子味的!”
“尼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当然不知道……不过,老板娘看见你们往这边走了,猜测你们大概是要到镇上,我就也过来了,看见了一家有趣的杂货铺,就去买了点东西,然后想着来这里喝点什么,进门就听见你在说我坏话。”
“我怎么说你坏话了?那,你喜欢我吗?”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
家美笑出了声。尼克愣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又停了两秒,咬牙切齿地说:“喜欢。”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人就这样有说有笑地过了一个下午。我们去了旧书店,尼克淘到了几本喜欢的书,还有食品店,尼克买了不少零食,把自行车的车筐装得满满的。我把那幅恐怖的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我们走到上午尼克所在的那片礁石,他让我们等着,自己跑过去,拿开几块小石头,仿佛从地里挖出来一般,拿出了那幅画。家美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就像彼时已经被乌云遮蔽起来的天空一样。
“我在海边捡到的,觉得很奇特。”尼克打断了她,故作轻松地说道,“不会是你画的吧?”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画。”家美冷冷地说,抱着胳膊的手指也在微微打颤,“天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家美说着径自往旅馆走去,我和尼克对视了一下,默默跟在她身后。
晚饭是热乎乎的海鲜火锅。家美没有和我们一起。那幅画中传达出来的死亡的气息很难让我把它和那个有说有笑的家美联系在一起。但人内心深处的忧伤很多时候并不会通过表情和言语传递出来,绝望也是,那是热情之火无法燃烧的硬核,一旦在心里扎根就很难拔除。我们分别的时候尼克拜托她给自己画像,她点头答应了。这就意味着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尼克给慨看了我的画像,慨很是惊奇,说家美几乎不会给人画像的,虽然她会画海滩上游玩的人,散步的人的背影,但这样一本正经的给人画像,他从未见过。
“那就是她喜欢你喽!”慨怏怏地说,“她不喜欢跟人正面对视,画像就是说要认认真真地看对方看好久嘛。”
“喜欢也很正常啊,阿西里人好又帅气。”
这样在别人面前被夸奖,我的脸变得火辣辣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不过,我也喜欢这种类型的画。”尼克把在海边捡到的那张画拿了出来,在桌子上展开。慨瞥了一眼,脸色变了。
“家美说她不常画这种,但我觉得很好,很有冲击力。”尼克微笑着说。
“家美……还说什么了吗?”慨皱了皱眉头,表情既困惑,又难过。
“她说会画一张送我。”尼克说。
“不可能!”这三个字慨说得斩钉截铁,但却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我是说……据我了解,她的画不是这种风格,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的……”
“哦?那一般来说是什么风格?”尼克追问道。
“开阔的,明朗的,有时候有些忧郁……”慨似乎陷入了想象,但随即又清醒了过来,“啊,抱歉,我只是来上菜的,不知不觉聊了这么多,这是您点的羊肉,我们还附送了小菜,请您慢用。”
慨说完就一溜烟一样走掉了,丝毫不再给我们任何询问他的机会。
“看起来,这位慨很有问题呢!”尼克一边把羊肉放入火锅一般慢悠悠地说,“他绝对知道这幅画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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