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休假的习惯跟一般人不一样。别人都在阳光明媚的夏天拖家带口去到海边享受美好的假期,而尼克却在将近年底的11月下旬申请了一周的带薪假,在荒凉的海滨定了旅馆,还拖着我跟他一起。旺季早已过去,无论是旅馆里还是海边的沙滩上,都罕有人迹。老板娘人虽然年轻,但服务非常周到,客人稀少当然也是其中的缘故。
“你们是最后一拨客人啦,之后我们要休息一个月,年底的时候再开业。”她这么说道。
“新年的时候有什么活动吗?”尼克问。
“会有焰火表演,还有篝火晚会,毕竟元旦假期人们还会想要出来玩玩,说不定还能赶上看雪景呢!”老板娘笑嘻嘻地说。
“那到时候拉着齐木南再来一次也可以吧……”尼克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一般人就算在淡季度假也不会反复来一个地方,住同一家旅馆的吧?我暗想。话又说回来,我其实从来没有度过假,毕竟从小都不受欢迎,家人也不会带我去度假,直到有这份工作之前,我也没有钱去度假。不过,度假是相对于工作而言的吧,连工作都没有的无业游民,倒也谈不上度假。但中国有句俗语,叫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即便是没度过假的我,也能意识到尼克这样的行程跟一般人的度假不太一样。
然而,说起一般人,我们这样的人能算是一般人吗?
“愣着干嘛?快把行李搬到房间里去!”尼克朝我喊。
“哦……”我应了一声,拖着两人的行李箱,跟在他身后,“可是,尼克,你不介意和我住在一个房间吗?”
“嗯?”他回头瞄了我一眼,“难道你有钱给自己订个房间吗?”
我当然是没有……
“又不是没一起住过,省下点钱有什么不好?”尼克拉过我手中的行李箱,我们并肩走在旅馆宽敞的走廊上。走廊一侧是落地玻璃窗,窗外的天井中是带着玻璃房顶的庭院,葫芦形状的泳池里盛满了蓝绿色的水,旁边的植物原本应当郁郁葱葱,但现在因为季节的关系也显得无精打采。
“啊……终于到了!”
尼克开了门,把行李箱丢在地上,随即拉开窗子,任海上吹来的湿冷的风灌进屋子里。房间里倒不是落地窗,而是有着一米高窗台的略微外凸的宽幅飘窗,刚好将窗外的海景尽数收纳,好像老电影的银幕一般。
把行李放好,还不到吃饭时间,我瘫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犯困,尼克却出现在那块海景的“银幕”中。风把他黑色风衣的下摆吹了起来,把他的长围巾吹起来,也把他的头发吹起来,在空中乱舞。我的记忆里也有类似的景象。那是儿时被送去看精神科医生时,医生办公室里的一幅画。画面上是蓝色的大海,金色的沙滩,有一个人站立在沙滩上,面朝着地平线的方向远眺。画面中只有那人的背影,但我却知道他是在远眺,正如现在的尼克一样。只是画中的海与天空都是蔚蓝的颜色,而眼前的天空有云遮蔽,海水变成了灰蓝色。
他在看些什么呢?除了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吧……那他在想些什么呢?也许只有当我自己处于画面之外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问题吧?如果我在他身旁,就可以通过注视他的眼睛来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哦,不对。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如果我此刻正在他身旁,或许就不会去想“他在想什么”的问题;又或者他看到了我,就会想着我相关的事情。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来。
“餐厅已经为两位准备好了午饭,请快点过来吧!”门外是老板娘的声音,“是海鲜饭和炸虾哦!”
“好,马上就去!”我应了一声。啊,对,得叫尼克去吃饭……打电话给他吧!
铃声在房间里响起了。
这个家伙……
我拿上房卡,刚跑出门,旋即折返回来,抓起自己的外套穿在身上。真冷啊,海边的风!
等我跑到沙滩上,尼克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焦急地沿着海滩跑来跑去,终于在远处一片礁石后找到了正坐着发呆的他。
“坐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我伸手把他拉起来,他的手冻得红肿僵硬,脸上没有血色,嘴唇有些发紫,鼻子却红红的。
“冷……”
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感觉到他在打颤。
我拉着他往旅馆的方向跑,他踉跄了两步,倒也跟上了。
餐厅是西式的,难得的还有一座壁炉。炭火是红色的,挨近炉子,就觉得热度渐渐从身体内生出来。我在炉火旁边找了张小圆桌坐下,让尼克坐在我旁边,既可以避免直视他的眼睛,又能离壁炉近一些。尼克的脸庞由白转红,嘴唇也恢复了原先的淡红色,手还是红肿着,风衣和围巾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白色的敞领线衣显得有些单薄。
“大冷天的干嘛自己跑去海边啊!”我抱怨道。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跟我一起去?”他瞥了我一眼。
“我怕冷啊!感冒怎么办?”我有些担心,不禁伸手摸他的额头,因为他的脸颊有些过分的红了。
“没事……”
手被挡开了。
“你还不带着手机……”
“我说你啊,要抱怨我到什么时候……”
尼克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看,我连忙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眼镜因为结满了雾气被我摘下来了。
“看我!”像是低声的命令。
我只能转头看他。
谢谢你担心我,阿西里,谢谢你跑那么远找到我,不然我就要冻死了……我听见了尼克的心声,还有忧伤的笑容在那尚且还僵硬着的红脸上。
“啥?”我瞪大了眼睛,可能连嘴巴也张大了。
我知道错了,不要再责备我了……又是尼克的心声传了过来。
“哦哦……没什么……我只是……”我赶紧低下头,有点语无伦次了。
“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那片海滩和我的梦里的一个场景很相似。”尼克握了一下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是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有些恍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嗯……这样啊……”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气氛有些微妙,但幸好侍应生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海鲜炒饭和炸虾,还有看起来青翠欲滴的蔬菜沙拉。
“看起来好冷的样子,给您换上热咖啡啦!”他撤走了我们没怎么喝的冰水,端起托盘上的两杯热咖啡,分别摆到了尼克和我面前。我抬头看那位侍应生,发现是个长相很甜美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还有同色系的马甲,腰上系着亚麻色围裙。马甲上别着的胸牌上写着Kai。
“我叫Kai,因为中文名字叫慨,慷慨的慨,全名易慨,我姐姐叫易慷,是这里的老板娘,我们是姐弟。”这位年轻的侍应生笑着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觉得你们很相似。咖啡很香,谢谢!”尼克朝他笑了笑。
“两位能在这个时节来,也算是支持我们生意了。”
“听老板娘说,你们就要休假了?”尼克这会儿大概是暖和过来了,开始变得健谈起来。
“月底我们就休息了,一直到冬至那天,接下来的节日里会有客人过来。春节早的年份会一直连着营业到正月十五,要是像今年这样春节过得晚,节前我们还会再休息一段时间呢。”
“夏天一定很热闹吧?”我问。
“客人很多,虽然辛苦,但是也高兴呀!”慨笑着说,“对了,饭后甜点的蛋糕要抹茶还是巧克力?”
甜点啊……
“我不太想吃,给他抹茶的就好。”尼克替我说了出来,可他怎么知道我想吃抹茶的呢?
抹茶蛋糕真的很好吃。尼克又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啜饮着一边看向房间的另一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墙角一张小桌子旁坐着一个女孩。说是女孩,但比我年纪要大上好几岁了,也许有三十岁了,也许更年长些,但她的穿着不像是职业女性,也不像是当了母亲的人。她黝黑的面孔显得有点沧桑,但神情却很年轻。也许是生活在海边的人,吹惯了海风的缘故?咦,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是生活在海边的人?如果是住在旅馆里的客人,显然不应当是本地人。
这个时候,老板娘走了过去,坐在她旁边跟她讲话。我听不清楚她们的谈话,但耳边偶尔会传来几个断断续续的词,像是在说关于住处的事。壁炉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逐渐大起来的风吹入窗缝的嘶嘶声,还有后厨发出的隐隐约约的叮当声。
“注意到了吗?那个人似乎有难处。”尼克贴近我的耳朵悄声说。
我有点吃惊,因为我自己也有些许类似的感受。尼克是个观察力很强的人,而我自己在同事们的影响下,才开始学习如何仔细观察周围的事物,从房屋的装潢摆设,到人们的穿着打扮,尝试着不靠读取他人的想法而获得信息。看来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不仅如此,我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我也逐渐能识破尼克逗我的玩笑,和他那些其实无伤大雅的“美人计”。我开始意识到那些都是他的戒备,在我们熟悉之后,他的玩笑变少了。那个忧郁冷淡的人才是本来面目吧!
“饭菜还合口味吗?有什么需要我们改进的地方?”慨过来收走空盘子的时候顺便问道。
“非常好吃,我们都很喜欢吃。”尼克微笑着回答。
“那太好啦,欢迎明年再来!”慨高兴地说。
“说不定新年的时候就会再来。”尼克看着他说。
“啊?真的吗?那么快就会来吗?那我现在就帮您预留房间吧!”慨有些吃惊,但反应也颇为迅速。
“嗯,预定一个房间,谢谢!”尼克爽快地回答。
“好咧!”慨高兴地拿出手机来操作。
“不过……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尼克突然问。
“嗯?”慨抬起头来看着尼克,“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刚才只是听见你叹了口气,走过来的时候……”尼克故意压低了声音。
“啊……这样啊……唉……”慨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但随即摇了摇头,“抱歉抱歉,怎么能跟客人抱怨呢……其实……”他弯下身,眼睛却看着对面的方向,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位女士是我们的常住客,以往的冬天她会到南方去打工,天气暖和了再回来住,但今年似乎没有动身的打算,姐姐问她接下来住在哪里,她只是说‘再说吧’,也没说明年要回来。我们觉得她大概是有什么难处。可都认识了有四五年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
“认识了那么久了吗!”我不禁感慨道。
“姐姐和我大学毕业就回来接管了亲戚家的店,她就是那一年来常住的,也有快五年了吧……”
“是画家吗?”尼克看向那个女孩,她正拿着素描本,不知道在画些什么。
“应该是靠着画画和写作谋生的人吧,不过……”慨话还没说完,老板娘突然从后厨探出头来喊他过去,看到我们的时候就向我们点头致歉。慨也向我们微微躬身,说了句客套的“用餐愉快”就转身而去了。
为什么尼克会对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孩感兴趣呢?
“她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尼克突然说话,吓了我一跳。
“怎么了,在想什么?”他看我这样,不禁笑了起来。
“没什么,就是想……”
“我为什么对那个女孩感兴趣?”
“咱俩到底谁有读心的超能力啊!”
“其实,今天早上,我在海边看到了一副画,在水里,都打湿了,铅笔画,模模糊糊,但能看清楚。”尼克说的断断续续,他似乎有点紧张。
“画的什么?”
“看我!”
啊,这个家伙,又来……不过,啊……那是……那幅画面让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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