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opxhy@eshuyuan
“啪——啪——”
李大婶两个清脆的巴掌迅影般闪过,李棒的屁股上顿时映现了两面鲜艳的红旗。此刻的他,魂魄藏在眼睛里,金星夺眶而出,一门心思地往屁股上奔。
村医有意逗他,手指点点这儿,戳戳那儿,在李棒惊疑不决之际,尖锐的针头恰如其分地刺入肉瓣。
“啊——”
蓄谋已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冲向云霄,直喊得天地为之惊震,鬼神为之变色。我把预备好的棉花塞进耳朵捂紧,还是无可奈何地失聪了一分钟。回家后爷爷跟我说,咱家的老母鸡小二黑,当时哆嗦了两下,一头扎进鸡窝瘫了一个时辰。
李棒的嗓音,与其说是洪亮,不如说是尖锐,比村医的针头还尖锐几分。要是村医的针头不是冲着他的屁股去,而是冲着他的嗓子去,还不知道谁刺进谁呢。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李响,他的哥哥才叫李响,我们都很奇怪李家是不是把这哥俩的名字起反了。
这是因为,他的哥哥李响,只能发出“阿”和其他几个长短不一的简单音符——他,是个哑巴。
小伙伴们即便是玩在一起,也都要“拉帮结派”,分成好几撮撮的。
李棒尖锐的嗓音,使得他在玩老鹰抓小鸡时非常得意,因为他一吼,“小鸡”就成“呆鸡”了。所以大家都争相喊他玩,拉他入撮。
李响却很少跟我们玩,只有偶尔玩捉迷藏时才会让他掺和进来。他大部分时间都眼巴巴地瞧着我们闹。李大婶不忍看儿子受冷落,上地便带着李响去,干活累了就带他捉蚂蚱逮蛐蛐。快乐其实哪儿都不缺,我们打闹的地方有,田野里也有,地里田间撒下了李响断断续续的欢乐。
“小黄豆”就是李响从田间带回来的。
但大家都不看好,因为麻雀是养不活的,别看这家伙个头小,气性却大;你让它自由飞着贼贼地偷啄麦子可以,你强拧拴着喂它麦子吃却是不行——它小眼压根都无视麦粒的存在。爷爷给我逮过好几只麻雀,我横竖都喂不活,就差趴在地上和它一起蹦蹦跳跳,啄麦粒演示给它吃了。你看我就不像它,要是爷爷惹我生气了,他只要拿出一只红红的甜柿子来,我就喜笑颜开了。
“小黄豆”是一只小麻雀,而且是一只受伤的小麻雀。
我们大家就更不看好了,因为那个时候的兽医,只会给猪羊看病,而且只管“看”,不管“好”。至于麻雀,别说伤着了,就是不想吃食,你拿它去请兽医看看,兽医都会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你。
但就是这个“小黄豆”,在那个闷声不响的李响的照料下,不但痊愈了,还天天扑棱扑棱地在我们眼前围着李响飞来飞去。这让我们情何以堪?
一次在路上,我们一撮几人把李响堵在墙角,连挖苦带嘲讽,“小黄豆”不让了——看面前的几个家伙就不是什么“好鸟儿”——它勇敢地上下翻飞,连啄带挠,我们挥舞的手臂竟不如它的小翅膀灵活,大家只得一哄而散。这次它胜了,却为以后埋下了祸根。
恼羞成怒的我们几个对着李棒瞎起哄,我们拿李棒跟李响比较,说他处处不如他哥哥,不仅学习比不上,连养鸟也比不上,这下他可恼了,羞恼成怒的他和我们撺掇在一起,趁李响不在,设了个“小圈套”逮住了罪魁祸首“小黄豆”。我们先是煞有介事地宣布了它的种种罪状,然后判它以“胶刑”——用胶水把“小黄豆”的嘴巴粘住,看它还怎么啄人!
飞回去后,“小黄豆”无精打采不吃也不喝。李响急得这儿窜那儿跳,他很快就发现了怎么回事,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你总不能把麻雀的嘴巴给撬开或者用刀子划开吧。他火红的双眼盯向李棒,李棒心虚,直接溜出家。
没过两天,“小黄豆”就死了。死去的那一天,李响嚎啕大哭,这种嚎啕,和李大婶怒打李棒的嚎啕还不一样。李棒后来对我们说,他可以忘记他娘狠狠抽打他为他哥哥出气时是多么地用力,但他永远都忘不了他哥哥那种竭斯底里痛不欲生却呼喊不出来的悲泣!
我们一起对着孙悟空、观音菩萨还有哪吒、如来佛那些我们能想到的神仙发誓:我们当时只是想“教训”一下下“小黄豆”,绝不是想害死它,可谁成想那胶水那么结实啊!是啊,我们后来都感叹:要是换成现在的胶水多好!那个时候的胶水,一滴就可以粘住俩手指头不松开;现在的胶水,你可以非常省力地直呼它“水”,要是这样的胶水抹上去,“小黄豆”又怎么会死呢?这是我们少有的一次一旦想起来,就巴不得买到的是假冒伪劣产品的时候。
李棒没有说谎,李响再见到我们的时候一声不吭,双眼血红血红的。我们更是尴尬极了,恨不得脚下出现一道缝让我们钻进去;以后远远见了他,都是尽量地避开走,连教室的桌位都搬得离他远远的。
李响从此再也没有和我们一起玩,他全身心都投入到书本中去,成绩自然就棒得不得了,连作文都经常被老师赞不绝口。
教我们语文的老师,姓谢,虽然他很博学,但我们不全都喜欢他的;想想吧,你挨了训,还要口口声声地说“谢谢谢老师!”——要一连说三个谢呢!谢老师是从外地来的,据说还会外语,这点很了不得。但在我记忆中,他好像就只教给我们几个词:一个是我(I),一个是你(You),一个是他(He),还有一个三克油(Thank you)。
谢老师很喜欢闷头苦读的李响,却不太赏识上课叽叽喳喳的李棒。
“李响,‘我’用英语怎么拼?”
“阿……”
“李棒,‘谢’用英语怎么拼?”
“……老师,让我拼‘我’吧。”这句话后来在我们学校疯传了一阵子。
升学成绩出来的时候,李响和李棒都没有出乎意料——一个仍然晴空一鹤排云上,一个仍然飞流直下三千尺。
到县城念中学,那个时候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不仅仅意味着从此远离黄土犁锄,更象征着整个家族都纡青拖紫。
不过这事搁在李家,是既高兴又难过。李响身体有缺憾,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李响自己当然更清楚。李大婶是个变通的人:兄弟俩长得相像,弟弟代替哥哥去念书,外人也认不出。但是一家人都憋着不说,最后还是李大婶把李响拉到一边:
“……就算初中高中的老师肯收你,大学的门你迈不进去啊……”
“……李棒是你弟,叫他去学,他学成以后,打死他也绝不敢忘记你这个大哥的情……”
“……孩子,你得认命啊!”。
李响两只眼睛通红,两个脸蛋也憋得通红,嘴巴撅了又撅,低头跑开了。李响一个晚上没回家,快天明了李大婶从发现“小黄豆”的地方,找到了李响:“孩子,哭够了吧?哭够了咱回家!”
“你要是不好好念,做出对不住你大哥的事,以后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李棒从李大婶的扫帚疙瘩下接过书包,同时接过来的,还有他哥哥的名字——李响。两个人的名字一颠倒,真正的名副其实了。
真正的名副其实了吗?可能是,也可能从来都没有。
如同中邪一般,去城里念书的“李响”,再也不上课聊天,或者跟同学瞎闹一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是怕李大婶的巴掌或者扫帚,而是怕来给他送吃穿用的大哥的眼神。那眼神,就像一座大山,还是当年如来佛压孙悟空的那座大山。
后来,“李响”进了政府部门,依靠他的能言会道八面玲珑,以扫除一切鬼神的态度扫除前进路上的一切阻力,渐走渐高。
他也多次想把哥哥接去他那儿,可是“李棒”说什么也不肯,他只执意要求去看护一片树林。
后来我去见他时,他正坐在一个杨树下,用一个小石块在地上画些什么。
那时那刻,我有一点迟疑,因为我不知道应该称呼他李棒还是李响。
他全不在意,用石块在地上写写画画向我述说了他对这片树林的热爱。
多年的陪伴,使得他深深地了解这片林子的每一棵树,以及每一棵树上又有哪些常来常往的鸟儿。
现在有更多的“小黄豆”来陪伴他,他一点都不寂寞。
甚至有时候,那些鸟儿在他肩膀和手上起起落落,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棵树。
他为每一只鸟儿都画了小小的素描,然后贴在树干上,任凭狂风来吹暴雨来浸也从不间断。远远望去的树林的白裙子,竟然不是石灰刷成,而是他的画拼成!
他的小石块在地上蝴蝶一般飞舞,我的思绪不由得飘了起来,哦,那还是泰戈尔的诗呢:“我独自在横跨过田地的路上走着,夕阳像一个守财奴似的,正藏起它的最后的金子。白昼更加深沉地投入黑暗之中,那已经收割了的孤寂的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
我把心神收回来的时候,地上已然多了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像树根一样盘亘在黄土之上——
“我叫理想,向下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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