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分别生于1934年和1936年。小碧乡音称呼,爷爷还是爷爷,奶奶称做阿婆。阿婆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农民,年纪轻轻却因为地主家庭出身失父失夫,带着三个失怙的幼子,终于又遇到我爷爷,生下我爸爸,四个孩子最终各自成家立业开枝散叶,成就了一个大家族。他们是熬过了历史动荡、遍尝了人世苦辛,最终归于黄土的普通农民。
阿婆于1998年夏天因车祸不幸去世,阿婆走得太突然,当年暑假堂屋里那个正摘花生藤玩的小女孩,突然被村人通知阿婆没了,经历了巨大的情绪冲击,却很长时间以后才明白原来那叫悲痛。阿婆身高可能不到150,矮小的身材后面是巨大的能量。大事小情极为通透极有主张,在村里应该算得上是个人物。阿婆的爸爸是乡绅,阿婆能认字,阖村阖族有了大事要调解要裁决,阿婆是那个会被请去的话事人。为人公道无私心,乐于助人有情义,无一职一权、经历了社会动荡家庭巨变仍能秉公为大家的阿婆,担得起这两句话。从小就喜欢听阿婆和各种来家里谈事情的大人拉家常,可能是我最初的社会学启蒙吧。
阿婆勤苦而聪明,温柔而坚强。拉扯大四个子女,建房娶媳事无巨细妥妥帖帖,菜地水田春播秋收,打草喂猪杀草喂鱼,打柴、分水、算账、带孙,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阿婆能出远门会坐火车,94年带着4岁多的我去贵阳大爷爷家走亲戚,全程没有障碍。不论对家人对外人,奶奶永远先考虑别人,为人留有余地,和睦友邻,谦让家人。有奶奶在的家里,清贫而有盘算,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按部就班完成,可惜在镇上建新屋没多久,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奶奶就猝然长逝,留给全家无尽的伤痛和怀念。到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任何一句阿婆曾经亲自教导过我的话,但偶尔遇到事情,我仍会假想,如果是我阿婆碰到,她会怎么做。这应该就是一部分她的血脉和精神吧。
爷爷自小孤苦,先天高度近视,有一身的力气。也曾走南闯北,益阳挑过担,江西伐过木、贵阳做过工,干的都是苦力。养大三姓孩子,奶奶走后又接着把我们这些孙辈带大。爷爷干的活都是重体力活,我见证得少,爷爷的文艺生活却是我深度参与过的。我喜欢围着爷爷转,因为爷爷读过私塾,有很多古书新书,古书是说岳全传这类传奇故事,新书都是各种香港盗版武侠。因为近视,他看书的标准动作是把书举起来,伸长脖子把眼睛贴到书上,我后来想,那些厚书长时间举起来其实挺费力的。回忆里我最喜欢的事是夏天的农闲傍晚,拉一把椅子坐在地坪里,爷爷一边扇扇子,我一边在旁边催他讲故事。爷爷讲的故事有隋唐英雄传,有说岳全传,有烽火戏诸侯,有薛丁山征西……也不知道是他的故事库很快就被我清空了,还是我认字以后更喜欢自己胡吃海喝地读,我迅速扫荡了爷爷的盗版书库,成了一个四年级的武侠迷,后来越来越大,也再也没有了趴着爷爷膝盖听故事的劲头。
爷爷后来跟随我们,在城里住了十年。爷爷的特点是永远能自得其乐,仿佛一棵树,只需要阳光和水,就能扎下根来。非典那年,妈妈带着弟弟去了爸爸那边上学,爷爷给初三的我洗衣做饭陪读,祖孙俩非常默契,我指挥爷爷买菜做饭,晚上发好米粉和木耳,每天一早,爷爷都能给我煮出一大碗跟店子里差不多味道的木耳粉,我吃得心满意足地上学去,爷爷则出门到处溜达,这里早已经有一群他的“熟人”。再后来我和弟弟相继去了远方的大学,妈妈搬去了深圳跟爸爸团聚,爷爷搬回了小碧那个已经空了十多年的“新屋”,叶落还是要归根。爷爷这片快要八十岁的叶子,偶尔去爸爸那里飘上三五个月,过年的时候,我们从世界各个地方也要飘回来,因为爷爷在这里。
爷爷去世前的那一个冬天是在深圳过的,我怀孕休假在家。因为孕反严重,我每天躺着几乎不能出门。爷爷也明显地老了,只能佝偻着背在小区里慢慢走走。我们爷孙俩,每天搭伴出门放风半小时,几乎形成了一种关于“慢”的默契,爷爷一步一步慢慢走,哼着花鼓小调,我们仿佛聊了些什么,又什么都没聊。爷爷处世,似乎从不管得不得罪人,只论好恶,不平则鸣,这时已经快到生命尽头的爷爷,还是跟个孩子似的,什么都要发表一下意见,也不管谁爱不爱听。爷爷于2019年初去世,无病无灾活到80多,活得真实,活得乐观,真性情而享福寿,最后在爸爸的怀抱里往生极乐。
如果要写一份爷爷奶奶的纪年,那些精确的时间点,记忆中是模糊多半。知子莫若父,好像我们这一代子孙,却不知父辈的多,更别说知祖辈。爸爸跟我和弟弟说过很多次祖上几代几支的事,惭愧,我能记下来的不多。族谱的重修或许是一种抵抗遗忘的力量。修墓亦如是,墓碑上镌刻上子子孙孙长长的名单,人丁兴旺一大家子,就是对我爷爷奶奶这样的普通人身前身后最大的褒奖。而有了墓园,我们知道自己此生来处。从来处看,我们这个家族扎根在勤苦人家,霸得蛮也耐得烦,行得正也坐得直,碧云流深润三姓,鼎林常啸莽四方,愿爷爷奶奶在此福园永飨天年,而我们,不论走得多远,但行好事,情系家国,心归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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