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树
本地人被称作“老表”。老表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姻亲交织,子孙绵延,在村子里形成了几户大户人家。几乎每户都备有一把火铳,偶尔用来打猎,更偶尔地,用来报丧。
在阿方的记忆里,第一次听到火铳报丧,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那天,她和哥哥阿远在山坡上的梯田里帮父亲收割稻谷。一丘丘梯田由山坡延至山谷,金色的稻谷在秋风中掀起阵阵波浪。
忽然,“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火铳声从山林中升腾起来,回荡一阵,然后飘向高远的天空。
“这是谁家老人去世了,”父亲停下手中拌着的谷子。阿方和阿远也望向山下。只有寿终正寝、被认为人生圆满的老人去世,才配得上这样的报丧方式。
是何家的阿婆去世了。傍晚,何阿婆的大儿子来阿方家报丧。根据老表们的习俗,长辈去世,小辈要向村里每户人家报丧,包括向阿方这样的外乡人家。
何阿婆的大儿子五十几岁,在村里当了多年村长,大家都叫他何村长。他瘦瘦高高,身板挺直。平日里,他的眼睛眉头总是紧锁的,上半张脸严肃认真,但嘴角又总是上扬的,下半张脸又显得和善。
何村长头上戴着白色孝帽,眼睛红红的,嘴角耷拉着,脸上布满悲伤。他给阿方的父亲行过礼,说了一下丧事的安排,请求阿方父亲帮忙分担一些杂务,然后深深作揖,便匆匆离去。村民们住得分散,他要在当天给所有人报完丧。
何家住在村子的半山腰。他们家的房子外有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外有一圈整齐的院墙,院墙外围绕着一个半月形的池塘,池塘外有一条小路,那是阿方上学的必经之路。池塘一头的小土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那是阿方上学的必经之树。翻过土坡,就能看到山脚下的小学。
据说,枇杷树是何阿婆嫁过来时种下的,树干笔直,枝叶繁茂。在很多年里,阿方都没有见过那么高大的枇杷树。
初夏,枇杷成熟了。翠绿的树叶间挂着一串串鹅卵形的金黄果子。阿方和阿远清早从枇杷树下经过,向山下的小学跑去,把院子里传出的小狗叫声抛在脑后。但下午放学,阿方和阿远就不急了,他们路过枇杷树时总会停下脚步。望着那棵需要他们手拉手才能合抱的树,他们流着口水。
“捡地上的,不算偷吧?”阿远捏着书包带,看着树荫下的果子说。
小狗汪汪叫唤着,院门开了。何阿婆从院门里出来。她八十多岁,仍身板挺直。她身后跟着一个还不太能走稳的胖娃娃,那是她的曾孙子。阿远缩回捡果子的手,和阿方局促地站在树下。
“馋嘴猫哟,”何阿婆的声音像晒过的棉絮,软软的,“捡吧,地上的本来就是给鸟雀留的。”
阿远和阿方对视一笑,捡起果子来。掉的果子并不多,兴许是被路过的人捡过好几轮了。这时,何阿婆又从院子里拿来一根又长又细的竹竿,打树上的果子。
枇杷簌簌地掉落到地上。小狗跑过来,那个胖娃娃也过来了,手脚并用地避开落下的果子。傍晚的阳光和孩子们的影子在树荫下交错着。阿方和阿远捡了一袋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去。
回家后是父亲的一顿斥责。第二天,父亲带着兄妹俩来到何家。何阿婆见了他们,皱纹里盛着笑:“多大点事,孩子爱吃就多摘些。”
父亲从阿婆那里硬是买了满满一竹篮枇杷。父亲想着,一次撑死,免得二次麻烦。果然,阿方吃到最后,看见枇杷就皱眉。
葬礼持续了三天。秋收的镰刀都歇了。只有婚礼和葬礼这样的大事才能让整个村子都停下来。当然,婚礼是不会安排在农忙时节的。
最后一天上午,出殡完毕,大家回到何家吃最后一顿饭。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因为是喜丧,似乎除了何村长,村民们都很快活。这是全村人难得的团聚时光,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外乡人和本地老表才会在一起吃饭。大人们吃大人们的,小孩子吃小孩子的。阿方认出了自家的桌椅碗筷。住得不远的几户人家都会搬来家用器具,借给主人应急。
何阿婆唯一的孙子,是一个独眼龙。他两三岁时玩剪刀,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睛,从此成为村里家长们教育孩子的话柄。“还玩棍子,看到何村长的儿子没有”。长到二十几岁,何家托人找了一门亲事,媳妇是一个跛脚姑娘。一开始,村里传着闲话,“瞎子配瘸子”,但时间长了也就散了。漫漫岁月里,哪家没有一两桩让人悲伤难过的事呢。两年后,跛脚媳妇生了一个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小子,何阿婆就成了太婆婆。
最后的聚餐上,身形板正的何村长和他的独眼儿子向村民们寒暄着感谢着。熙熙攘攘的村民中,他们俩都是那样的鹤立鸡群。那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正满地爬着找太婆婆,他的跛脚母亲在后面小跑着照看着。院子里,和尚们道士们做完最后一场法事,正在收拾经幡,香烛纸火还在升腾着翻滚着。何家堂屋的正中新挂着何阿婆的照片,笑容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生动起来。
葬礼散了,父亲搬着自家的桌椅回家去。走得远远的了,阿方回头看,何家老屋被山林树木遮盖了,但那颗枇杷树还能看到,还是那么高大,亭亭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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