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凌晨发来照片,一条蛇扭曲在灶房外的地板上,旁边一滩血。
这条蛇,父亲是见过的。几个月前在灶房外的柴堆旁,父亲没来得及找趁手的工具,蛇就钻进了深柴堆里。
不知道这蛇叫什么,但看着像毒蛇。幸好已过立冬,蛇不那么活跃。父亲拿起旁边的锄头,一锄结果了它的性命。
从小到大,我最怕蛇。它会水,会爬树,而且无论在哪,都嗖嗖地跑得飞快。我见过黑细的水蛇在鱼塘里追鱼吃,见过硕大的菜花蛇悠悠地穿过田地,也见过黑白相间的不知名的蛇在田埂间游走。至于在草地里遇着小青之类的,更是常有的事。
野外的蛇,人们一般不打,也许是觉得有损阴德,也许是蛇逃得太快,追上无望。但来家里的蛇,是不能放过的。通常是夏天,几场雨过后的某个放晴的清晨。堂屋的地上盘着一条烙铁头之类的。据说,因为下雨,田鼠们洞穴被毁,便跑到人类的家里来觅食。总有那么一条紧追不舍的蛇,追着田鼠来到了家里。等我来看时,蛇通常已被打死,就像这次的图片那样,扭曲着身子,旁边一滩血。父亲会用锄头把它挑起,远远地扔到一处草坡下。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上阁楼睡觉去。我得先摸黑上楼才能开到床头的灯。屋顶明瓦透进来的幽幽月光下,我隐约看到楼板上有一个暗色的圆盘。多年来对蛇的恐惧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我蹑手蹑脚退下阁楼,叫父亲拿上锄头去看看。果然,又是一条烙铁头。父亲一锄头下去,结果了它的性命。如果那晚没有月光,如果我迷糊着眼,一脚下去,也许这辈子就交待了。烙铁头是剧毒。
村子里被蛇咬过的人并不多,可能几年遇上一遭。有个远房亲戚,是林场的工人,一次上山被毒蛇咬了。他拼命往山下跑。山高林密,等他拼尽全力跑回家中,腿已经肿大得吓人了。县医院让赶快送市医院,但市医院也无力回天了,一条腿没保住。那时,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如今,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他一辈子没有成家,一辈子就待在林场。
另一个村民稍微幸运些。他也是上山干活时被毒蛇咬了。他找来藤蔓死死扎住伤口上方,然后拖着这条腿往家挪。等赶到医院,医生给了两个方案,要么把腿锯了,毒素不会蔓延,要么保守治疗,但可能危及生命。不难想象,这会是怎样的难题。他的亲人朋友以及一些村民站了出来,“不能锯掉,锯了就废了,赌一把,如果真出了事,我们帮你照顾老小”。在这样的安抚下,他终于做出选择。结果是好的,腿保住了,但有点瘸。他干不了重体力活,这让家里一时陷入困境。在大伙的帮衬下,他去学了水电装修,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能装电路、修电器的人。在老人居多的村子里,他很繁忙。白天,他在城里接水电活儿,傍晚,他骑着摩托在山路上飞驰,丝毫看不出瘸腿的样子。村民修电器甚至调手机都找他。在别的村民被叫做“老赵”“老王”“老李”的村子里,他的名字与众不同,叫“电工张”。
偶尔也有外地来的捕蛇人。蛇被抓了去,做药或者做菜。城里有几家菜馆,招牌上写着香辣炒蛇之类。路过时,我心底总会泛起一阵酸爽,不敢直视。小时候,我那不着调的小叔有一次在院子里支起一口镔铁锅。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似乎在炖什么。小叔在旁边守着。他把我招呼过去,盛起一碗汤给我,说是好东西。我端起碗就喝,似乎确实美味。喝完,看到锅里一段一段的什么,我立刻想起,是上午菜园里那条大蛇无疑了。我在旁边哇哇大吐起来,而小叔则在旁边哈哈大笑,说我浪费。那是我唯一一次与蛇这么亲密地接触。也似乎是小叔唯一一次炖蛇汤。他做了很多不着调的事,过着不太着调的人生。印象中,再也没有见他那样哈哈大笑过。如今,他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小时候,我的大部分噩梦都是被蛇追着跑之类的。如今,我已多年没有梦到过蛇,也多年没有见过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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