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矮子丕平的王后拉昂的贝莎特(Bertrade de Laon)有着像鹅掌一般宽大的脚。
这个传说的根源至今不明,但是在十三世纪左右已经成型了。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十三世纪布拉班特诗人Adenes le Roi的诗歌Berte aus grans piés。Berte aus grans piés 讲的是匈牙利国王Floire与王后Blancheflor的女儿(1)贝特被许配给年轻的国王丕平,却在新婚之夜前被和她几乎完全相似的埃利斯特(Aliste)冒名顶替。然而九年后,赶到巴黎来的Blancheflor发现了新娘的真实身份:埃利斯特虽然几乎与贝特同样美丽,但偏偏没有贝特的大脚(诗中将其类比为天鹅的鹅掌)。此时贝特已经被埃利斯特的母亲赶到了森林之中,直到某日外出打猎的丕平对偶遇的贝特一见钟情。在贝特父母的帮助下,贝特的真实身份得以揭开。最后丕平与贝特重新举行婚礼,过上了幸福生活。
被恶仆欺侮/顶替的公主本身是个常见的童话主题。格林童话中也有个十分类似的故事叫做《鹅姑娘》。不过这里的公主不再是长了一对鹅掌似的脚,而是被顶替她的仆人赶去看管鹅群。可以说是“大脚贝特”这个传说在后代的衍化版本。(2)
贝莎特的动物特征、她隐居森林的历程、与她仿佛孪生的恶仆人、甚至诗中她擅长纺织的这个细节,都与阿尔卑斯山附近的Perchta传说非常相近。传说Perchta会在每年的主显节前夕奖赏勤恳的纺织女工、农民与乖巧的孩子,也会把不守规矩的女工与叛逆的孩子的肠子挖掉,换成干草或者泥土。就好像有一个善良的贝特和一个邪恶的埃利斯特一样,Perchta也有着两个形象。她往往以一个丑陋的老叟的形象出现,有时也会有些像马、山羊、猛禽的动物特征,例如鸟喙一般的长鼻子;但很多受到Perchta奖励的人又把她形容成一个美丽高挑的王后。Perchta也会出现在早期现代欧洲著名的“女巫夜游”中,驾驶着野兽,带领着其他异教偶像。然而这样一个象征着可怖的森林与野兽的神,也常常和一群孩子一起出行;有说这是她从普通家庭偷来的,但Perchta与这些孩子的关系也不乏正面描写。在提洛尔地区(Tyrol)南部,Perchta甚至还有一个"野人丈夫"(om salvadegh)。
可见像大部分民间信仰一样,Perchta的形象复杂而多变;她似乎照料着畜牧、纺织和家庭经济,但她的形象依旧象征着危险的荒野。
Perchta/Percht这个名字主要出现在阿尔卑斯山脉附近,在以北的赫塞(Hesse)和绍林吉亚(Thuringia)地区有相似的女神,被称为Holda/Holle;她们同样掌管着纺织、农业,同样与森林和野兽相关,还同样在圣诞节到主显节之间出现。雅各布·格林(Jacob Grimm)在Deustche Mythologie(1875)中提出了原始日耳曼女神假说,认为这些类似的日耳曼民俗信仰——包括北欧神话中的弗蕾亚(Freyja)与弗丽嘉(Frigg)——都源自于基督教前的一个日耳曼异教女神。后来学者把这个重建的女神叫作Frijjō。(3)
然而John B. Smith对这种所谓的“日耳曼信仰起源”提出了质疑。他认为“Perchta”这个名字更可能来自于十一世纪德语中的主显节:giperehtennaht (naht很明显是现代德语中的nacht;giperaht是动词“显现”的意思,词根就是beraht/peraht,代表了“光明的”的意思;giperehtennaht 直译就是“显现之夜”)。在十三世纪后,giperehtennaht 这个名字作为语言化石的形式留存了下来,变成了berhtabent/birhtnaht,也就是“Berht之夜”。恰好就在十三世纪时,德国也才首次出现了关于Dame Perchta/Percht/Berht的传说记载。
让我们回到十三世纪的贝莎特传说。“贝莎特”(Bertrade/Bertrada)这个名字是由“Berht-”与"-rada"组成的,意思是正确的/明亮的谏言。Adenes所使用的名字“贝特”(Berte/Berta)本应该只是贝莎特的缩写。在从八世纪起收录到九世纪成形的史记Annales Regis Francorum中,丕平的王后的名字主要是“Bertrada”;同时期的艾因哈德(Einhard)在其所著的Vita Karoli Magni 之中,只用了“Bertrada”这个名字。虽然在ARF和十世纪的Chronichon Moissiacense之中也出现了“Berta”这个名字,但是在“大脚贝特”这个传说流行起来以后,可能因为Berta与Perchta发音相似,Berthe/Berta成了对这位王后更常用的称呼。(4)
葬于圣丹尼教堂(Basilica de Saint Denis)的贝莎特,她坟墓上的名字也是“贝特”(Berthe),而不是“贝莎特”(Bertrade)
Herman J. Green在他的论文“The Pépin-Bertha Saga and Philip I of France”中还提到了十分有趣的一点:历史上的矮子丕平只有一任妻子,娶的也只有出生在拉昂的贝莎特;但是在“大脚贝特”的传说里,丕平分别和仆人与公主举办了两场婚礼。在写Berte aus grands pies时,Adenes le Rois可能不仅仅受到了附近民俗信仰的影响,他笔下的丕平也可能取自于十一世纪洛林附近的英雄史诗(Loherain Cycle)与诗歌Anseys de Mes。丕平在洛林的英雄史诗中软弱又平庸;在Anseys 中,丕平先是娶了Blancheflor,在晚年时又娶了Berta。这两种对丕平的记录与历史上历下战功的丕平完全不同,却和十一世纪末期的法王腓力一世十分相似。腓力一世的第一任妻子是弗里西亚的贝特(Bertha of Holland),第二任则是蒙福特的贝莎特(Bertrade de Montfort),正好又是两个贝莎特/贝特。Green由此提出洛林史诗、Anseys以及后期的“大脚贝特”传说之中的丕平都隐射了腓力一世的生平;不仅仅是贝莎特的形象混入了民间传说,连丕平也出自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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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Floire与Blancheflor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中世纪传说。因为太过著名,他们的名字经常被用于文学作品中作为本来没有姓名的国王王后出现。
(2)此处联系来自维基。
(3)我对日耳曼信仰与文化研究并不了解,此段纯粹依据维基百科。格林的日耳曼女神假说应该是比较落后的理论了。如果有了解原始日耳曼信仰的人对Freya-Frigg有更深入的研究的话,欢迎指出问题。
(4)这是我自己的猜测。欢迎提出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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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Adler, Alfred. "Adenet's 'Berte' and the Ideological Situation in the 1270's." Studies in Philology, Vol. 45, No. 3 (Jul., 1948), pp. 419-431.
Einhard. Vita Karoli Magni. Translated by Grant, A. J. The Life of Charlemagne. Medieval Latin Series, 1999.
Green, Herman J. "The Pépin-Bertha Saga and Philip I of Franc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Vol. 58, No. 4 (Dec., 1943), pp. 911-919.
Motz, Lotte. "The Winter Goddess: Percht, Holda, and Related Figures." Folklore, Vol. 95, No. 2 (1984), pp. 151-166.
Newth, Michael A. H. (trans.). "BERTHA BROAD-FOOT (c. 1270)." Heroines of the French Epic: A second selection of chansons de geste. Boydell & Brewer, D. S. Brewer, 2014, pp. 333-417.
Smith, John B. "Perchta the Belly-Slitter and Her Kin: A View of Some Traditional Threatening Figures, Threats and Punishments." Folklore, Vol. 115, No. 2 (Aug., 2004), pp. 167-186.
中世纪史记参考的是这个网站:
[Annales et chronica aevi Carolini] | Titelblatt Reihe
www.dmgh.de/de/fs1/object/display/bsb00000868_00001.html?contextSort=sortKey&contextType=scan&contextOrder=descending&zoom=0.75&context=bertrada&sortIndex=010:050:0001:010:00:00
其余参考的是英语和法语的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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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我一直在想的问题:为什么Adenes的贝特公主来自匈牙利?希望感兴趣的人在评论区提出猜想/资料/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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