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转身离去。
只是这一次，我们不能再期待，她响应号角，如同少年王子，骑白马而来，拯救中国女
排于危难之中。
她已经数次抛家别子，鲜衣怒马，挽危局于一旦。1994年，她的老教练袁伟民打电话给
她，她抛下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白浪，担任女排主教练；2013年，她已经伤病缠身，
再一次临危受命。
她做得已经够多了。
她61岁，在排球这样需要极具对抗性的高强度的运动中，作为教练员在一线，已经超出
她的体力极限；她已经身体透支，女儿白浪说她全身“头以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
并不是夸张，而是事实；早在2020年，她已经坚定证实将退出一线教练的岗位。
带着东京奥运会的败绩，难保在不久之后，呼吁郎平复出的声浪不会再度高涨。但对于
郎平，这不是期待，而是戕害。
1
详细观察东京奥运会中国女排的赛程，在小组赛的5场比赛中，郎平竟然曾经与其中的四
支队伍有着深厚的关联：首战的中国与土耳其，次战的美国，和第四场的意大利。
她曾经执教过多支意大利女排俱乐部，多次带领队伍拿过联赛冠军；她曾经执导美国女
排，在北京奥运会上打败中国队，拿过奥运会亚军；她曾经带领过土耳其女排，闯进全
国联赛四强。
原来，整个世界的排球事业，都曾受到过郎平的恩典。
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总以为这是郎平的污点，但恰恰相反的是，这却正是郎平的荣光。
1986年郎平正当如日中天的时候，却从女排退役，只身跑到美国，在新墨西哥大学获得
了体育管理学的硕士学位。尽管她退役的主要原因是出于自身的伤病太烈，无法持续，
但是作为一个运动员，她大概也已经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局限。
而恰恰是这样的一次经历，让她华丽转身，一个伟大的运动员退场，一个伟大的教练登
场。她的教练生涯，从1989年在意大利执教开始，就始终与冠军为伍，熠熠生辉。
在1995年执教中国女排之前，她就已经在意大利和美国的联赛中数次夺得冠亚军。
在第一次离开中国女排之后，她转战意大利、美国和土耳其，无论是在国家级的联赛，
还是在世界级的赛事之中，她几乎是一股旋风，所到之处，处处开花。而2008年北京奥
运会的美国队所获得的银牌，也可谓是她职业生涯中极其浓重绚丽的一笔：在她接手之
前的美国队，已经成为世界二流队伍。
曾几何时，当郎平自己还是运动员的时候，中国队的劲敌，就是这支已经折戟沉沙的队
伍。
而从2013年开始的郎平，再一次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上演魔法，把同样是一支已经沦为
二流队伍，连亚洲强队都已然勉强的中国女排，变成了世界超一流球队。她续写了她的
师傅袁伟民的奇迹，把中国女排从五冠队，变成了十冠队。
这当然是一个奇迹，在整个运动史上都是奇迹。不用去和中国男排或者男足对比，就算
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欧洲拉美足球队，有几支曾经拿过十个世界级冠军？
当我们告别郎平的时候，所要理解的是：郎平的伟大，不仅仅是中国的。她是国际级的
排球教练，她是国际主义的体育教练，她对排球事业的贡献，是世界级的。
只有当她把世界的和中国的女排经验，融合在一起的时候，郎平才能够真正地成为郎平
。
2
当我们沉溺于女排与土耳其、美国和俄罗斯奥运队三连败的时候，当我们流连于有明竞
技场上《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情绪之中的时候，当我们共情于郎平的深情告别和女排队
员们涕泪滂沱的时候，我们大约已经忘记了，中国女排再一次沉陷进了深刻的危机之中
。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白马骑士如同神灵一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女排精神是毋庸置疑的，就像郎平所说的，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会输，也不能让对方轻
易得到一分。
最后两场比赛，似乎是对郎平这八年，这过去的40年女排生涯的一次“挽尊”之战。女
排的队员们，要给郎指导一次像样的告别，尽管来得有些太迟。
总结经验教训或者还是太早。因为失败得太突然，太快，太猝不及防。还在2019年的时
候，女排是连胜11局的，天下间毫无对手的独孤求败，如何能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颓
唐至此？
心态不好、队员有伤、调整不及时，这些都不过是表面上的现象。
郎平已经扛下了所有的罪过。她向全国人民道歉，并且黯然落泪。多少令人安慰的是：
这次等待她的并不是无边无际的网暴，而是心疼的安慰。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有些报道中的郎平已经变得温润了起来，不再是那个我们曾经熟悉
的，如同雷霆的铁榔头，她照顾队员的伤痛，给队员从美国拉蛋白粉，在队员的婚礼上
哭泣如同嫁女。
郎平毕竟老了。老了便开始有慈悲之心，而少胜负之心。如同这次，尽管落泪，但是她
依然转身离去，平静如水。
这是一种进化，而不是退步。体育对抗再强，总是一项人的事业。而如果把人仅仅当成
争夺桂冠的机器，再多的冠军，也换不来其中所丧失的道义。
这恐怕是郎平留下来的最为巨大的问号：当郎平所遗留下来的精神如同铁一般浇筑在女
排的事业之中的时候，她所遗留下来的温存，却又如何能够平衡地被发扬，成为既符合
现代体育训练，又能够持续争夺冠军的能力？
世界体育运动的强弱，总在变动不居之中。在女子平衡木上，管晨辰把美国传奇名将拜
尔斯挑于马下；在羽毛球男单决赛中，丹麦人安赛龙拿下了谌龙成为冠军；在乒乓球运
动中，伊藤美诚尽管不敌孙颖莎，但是日本乒乓已经直逼中国城下。
不再拥有郎平的中国女排，会不会重新陷入危机，再次沉沦？现在下结论也许过早。但
是我们要理解与学会郎平的沉稳与平静了。而且我们还要学习她的国际主义追求。能赢
，我们就继续向前；赢不了，我们就向别人学习。
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现代体育没有霸王龙。
在1000多年前，苏东坡写下一首不朽名篇《定风波》。他的人生跌宕起伏，大名随之，
毁誉随之。但是他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而这首词的下半阙，是我想送给郎
平指导的：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英雄时代总是要落幕的，自古如此。如果时无英雄，我们仍然要学会，与平凡的世界相
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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