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指点】浩劫录 第一部 魏斯一家 1-8
鲁迪•魏斯自述
水晶之夜过后没几天,哥哥卡尔被逮捕了,那天是1938年11月14日。
许多犹太人东躲西藏,最后一次做逃出去的努力,想花钱疏通关系买条路,但是现在几乎不可能成功了。
卡尔的被捕是党卫军拉网式搜查的成果。他和英加住在基督教街区【1】的一间狭小的画室里,隔壁就是岳父母的公寓。但是纳粹到处都有眼线。英加确信告密者就住在同一栋楼里。
卡尔是个商业艺术家,很有才华。但到了那时候他只能勉强糊口。信仰基督教的出版商和广告人不愿同他打交道。有一阵子英加把他的作品署上自己的名字蒙混过关,但是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知道。而卡尔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那么干。他有理想——艺术家的正直,艺术固有的真诚——美妙的理论,但是在手里拿着枪和棍棒的畜生面前毫无用处。
他们来抓卡尔的那天,他正在画英加的肖像。他不断的和她开玩笑。把她叫做他的“莎斯姬亚”,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卡尔解释说莎斯姬亚是伦勃朗【2】的妻子,穷困潦倒雇不起模特的艺术家一遍又一遍地画她的肖像,就像他画了几百张自画像一样。
“但我不是伦勃朗”,卡尔说,“只是个失业的商业艺术家。”他停下画笔,走到沙发那里。他们生活得非常简朴,屋子里几乎没有家具,只有几盆花草和几副毕加索画作的仿制品。
“你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英加说,“你早晚会得到机会的。”
“老天!英加,我太爱你了。”他突然说。他吻了她。
“我对你的爱更深。”
“英加,我会害了你的。我是那种被打上记号不能接触的人。我不想连累你。英加,他们给你安了罪名,种族亵渎罪。”
“我才不在意给我定了什么罪。”她抱住他的肩膀。“看着我,不管怎么样我们能有办法熬过难关。你那个严守礼教、穿紧身胸衣、喷着香水的老妈总要让别人按她的意思来办事,她使你没了斗志。来,看着我!”
“我眼前是整个柏林最美的女人。”
“也是最固执的。咱们想法儿买到假的身份证,跑到不来梅或者汉堡去。那儿没人知道你是个……”
“英加,你在做白日梦。那么办死路一条。”
他停笔不画了,那天他似乎失去了工作的兴致。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报纸对水晶之夜的报道。义愤填膺的德国民众,为犹太人对银行界、新闻界和商界的“操纵”愤愤不平,现在还在大街上游行。她把报纸从他手里面扯过来,想使他振奋起来。
“亲亲我”,英加说。
“那于事无补。”
“没准儿会有用。”
他们又粘在一起了。恰在此时,英加的母亲没敲门就进来了。她紧张地用围裙擦着手。她站在那里似乎要哭出来,又生女儿的气。“警察,”黑尔默斯夫人说,“他们要来抓你丈夫。”
卡尔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警察?抓卡尔的?”英加站起身来向房门跑去。“是谁……你怎么不早点儿给我们报信!”
黑尔默斯夫人做了个无助的手势。
“不!”英加尖声大叫。“他没罪!编个话儿把他们骗走……告诉他们他已经走了……”
“没用的!他们把整个街区都围住了,就是来抓犹太人的!”
英加两眼要喷出火来,“我猜你这下高兴了吧!你本来可以替我们骗过去。天哪,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是我妈啊,却……”
由于狂怒和悲痛英加什么都不顾了,她抓住母亲摇动她的双肩。“我是你女儿啊,你就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儿发生!”
卡尔不得不把他拉开。英加抽泣着,这泪水来自愤怒而非恐惧。他俩都没想到,卡尔蜗居在画室里与世隔绝,被他的旧主顾忘的一干二净,竟然还是被发现了。
两个穿便衣的走了进来。他们出示了盖世太保的证件。他们客客气气,又相当随便。卡尔有五分钟时间收拾好一个随身包裹,然后就要被带走。
“不行!”英加说,“你要给个说法……你们有什么文件……”
“这是例行的审问”,他们中有一个人回答。
“他犯了什么事儿?”英加大喊。
“几个小时后他就能回来”,另一个说,“没啥要紧事儿。”
卡尔顺从地把盥洗用品和一些衣服放进包里,他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但是英加却不肯认命。
“我跟他一起去”,她说,“我要找个律师。”
“夫人,祝你好运!”盖世太保说,“魏斯,快点!”
突然,英加挡在卡尔和那两个人之间,紧紧地抱着卡尔,用劲全力不让他走。“别走,你不能走!他们得给个说法。你什么事儿也没犯。他们不能把你抓走。”她转身面对着那两个盖世太保,“他从不参与政治,他是艺术家。”
“没事儿,英加”,卡尔说,“我会回来的。”
两个人都知道他在说假话。在过去的半年里发生了太多不寻常的事情——没来由的抓人,有人在夜里失踪……
盖世太保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她的胳膊拉开。
“我要跟他一起走。”她说。
英加的母亲吓得哆嗦起来,“不行,不能去,替你爹妈想想,别火上浇油了!”
“闭嘴!”英加大喊,“要是我查到谁告的秘……”
“英加,妈说得对,你就呆在这儿。”卡尔吻了她一下。
英加如此固执,如此意志坚定,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把他们拉开。她知道她是丈夫的保护伞和庇护人。
“别跟着我们”,一个盖世太保说。
“穆勒,爸的那个狐朋狗友”,英加大喊,“是他通风报信!”
“穆勒有好几个月没到咱家来了”,她母亲说。
“不对!汉斯放假的时候,他还和爸一起喝啤酒来着!”她又一次扑向卡尔,“亲爱的!我会把你弄出来的!我保证不会让他们把你怎么样!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去看你!”
盖世太保又把她拉开了。
他们把卡尔押出了门,领进了地狱之途。
就在卡尔被捕的那天,我的外祖父母搬进了我们在格朗宁斯特斯大街的家,他们自己的房子被烧掉了。
我记得那天父亲正给一个叫做马斯•洛威的印刷工人做检查。他从我记事时起就是父亲的主顾。
父亲在给马斯•洛威的伤口和肿胀处换绷带,那是恐怖的水晶之夜留给他的。洛威是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满嘴的柏林市井粗话。他没受过教育,却是个技术娴熟的手艺人。和许多其他的病人一样,他是个对父亲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普通老百姓。
“这儿手轻点儿,大夫”,洛威说。
“他们把你打的不轻啊,洛威。”
“六个大块头的流氓。带着铁链和棍子。那帮狗娘养的把我的印刷店也砸了个稀烂,所有的字模子都毁了。他妈的他们干嘛对文字感兴趣?他们认识几个字儿就是为了毒化空气。”
“哪儿都一样。我老丈人的店也被砸了。”
洛威是那种重压之下还能保持信心的人。即使面临可怕的穷途末路他依旧是个乐观者,一个打不垮的人。“我听说最倒霉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大夫”,他说,“戈林【3】为了这次骚乱对戈培尔大为恼火,他不想让戈培尔把慕尼黑会议【4】后的局面搞糟。相信吗,大夫?”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我的意思是说,要这么看问题:没完没了的找犹太人的碴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谋害基督的事儿早就是陈年老帐了,干嘛老揪着我们不放?”
“咱们有利用价值,老兄。咱们能团结国民。恐怕纳粹不在乎什么基督,什么宗教信条。”
“对,除非那东西对他们有用。”
父亲扎完了绷带——他做的像一个艺术家——说道:“和新的一样了,洛威。”
母亲敲了敲门,把父亲叫到了走廊里。
我刚刚进门,把外祖父母从他们被捣毁的旧居里接来了。安娜一起过去帮着拎包裹。她丝毫不害怕,至少从来不表现出来害怕。
“这儿以后就是二老的家,”父亲对两位老人说。
姥爷指着他那几个包,“我们就剩下这点儿东西。他们把什么都抢走了。那些书……都没了……”
母亲轻拍一下他的手,“搬到这儿就安全了,我们地方够用。爸,妈,您二位就住在卡尔过去的房间吧。”
姥爷摇着头,“我们不应该给你们添麻烦。”
父亲说,“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们巴不得和你们住一起。有个好消息,我一个很能辨别风向的病人说苦日子就要到头了。那帮人发神经也该发完了。”
我和安娜拎着包上楼。他们真是瞎了眼!又或许十四年后,我安居在以色列之后,事情过去后以清晰的目光回顾往事,对他们过于苛责,对记忆里他们的形象不够公允?被愚弄,被麻痹,自以为平安无事实际上危在旦夕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们几个。
“是啊,我倾向于这种观点”,外祖父说,他仍戴着铁十字勋章!“从经济上来说这没啥意义。沙赫特【5】不会不明白这个。要牺牲商业把我们从经济领域赶出去?根本没什么好处。”
我下了楼,对他们自我欺骗的本事失望至极。“他们不可能明白这个”,我说。我又对母亲说:“你们也不会明白。”我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父亲正在接电话,他看起来惊慌失色,浑身发抖。“英加,对,对,我听见了……凭什么……总有个理由吧……卡尔。我明白。他们怎么说的?你要我们过去吧?好的。好的。我们会打几个电话。”
他挂断了。我记得在那以前他一直把坏消息瞒着母亲。他是个高个子,为了克制他的惊惧悲痛,他几乎要弯下腰。
“卡尔被抓了,他们没说为啥。他现在在警察总署。有好几千人都关在那里。”
母亲哭了。没有歇斯底里的发作,她尽力克制泪水。“唉,卡尔,我的儿啊!”
“英加在警察局,她打听出信儿之前不会离开。她一会儿还会打来电话。”
当我和安娜恐惧的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失去了自制力——那是她最引以为荣的品质。她大声哭泣,倒在父亲的怀里。
“妈,卡尔不会有事的”,我说。“他什么事儿也没犯。他们拿什么给他定罪!”我扯了个慌,想使她振作起来。那帮人需要什么借口!这么多年来他们几时需要过?
“鲁迪说得对”,父亲说,“等着瞧吧,他很快就出来。他们不能总拿无辜老百姓填班房吧。”
母亲凝视着父亲痛苦的眼睛。“咱们遭报应了,都怪我太自傲了,太固执了。约瑟夫,几年之前,咱们就应该逃出去!”
“不是,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想。不是你的错,大家都没错。”
她受了一点儿安慰。片刻间,她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擦干眼泪,整了整衣服。“我得去照料父母。鲁迪,你去买些东西做晚饭。”
“现在哪儿还有商店开门?”
父亲拍了拍我的背,“儿子,你很有本事,你能想出办法。”
母亲步履蹒跚的上楼。父亲跑过去扶着她的肩膀。
“没事儿,约瑟夫。”她说。
“你可得休息一下,我给你开副镇定剂。”
“不用,没事儿,我能挺过去。还有个病人等着你呢。我没事儿。”
“我也没事”,父亲说。他面色苍白的走向玻璃门,把自己的恐惧隐藏起来不让母亲和两个孩子看到。
我和安娜一声不吭的看着他。我为自己的年幼无知,不通世事而羞愧,最令我痛苦的是,我没法替父母分担。
我挎着购物袋出了门,在台阶前我停住了脚步。
两个混蛋——呲牙咧嘴穿着褐色制服的杂种——正在往我家房子前面的矮砖墙上刷“犹大”两个字。我握紧了拳头走下台阶。
他们腰带上别着短木棒,刀鞘里有刀。打一架对我可没啥好处。唉,我多想把他们狠狠揍一顿!
“小孩儿,瞅什么呢?”一个人问。
我一言不发。
“你爹是犹太人,没猜错吧?”另一个说,“干嘛不挂个牌子写上?”
他们接着刷墙,在那两个字旁边画上了一个六角星【6】。
译者注释:从文章的情节发展看,约瑟夫接电话时他的岳父岳母已经上了楼,但文章中没有写出来,作者漏了一笔。这可能给有些读者造成困惑。为保持原貌译者不加改动。
其他注释:
【1】基督教街区:犹太人信仰的是犹太教,这里的基督教泛指天主教和宗教改革后出现的新教,下同。
【2】伦勃朗: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 1606年7月15日 - 1669年10月4日)是欧洲17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也是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伦勃朗生于荷兰莱顿,父亲是磨坊主,母亲是面包师的女儿。伦勃朗14岁进莱顿大学;17岁去阿姆斯特丹向历史画家拉斯特曼学画;1627年21岁时已经基本掌握油画、素描和蚀刻画的技巧并发展了自己的风格,回家乡自己开画室招徒作画,期间画了许多自画像;1631年离开莱顿去阿姆斯特丹,30年代就成为阿姆斯特丹的主要肖像画家。他的肖像画风格人物安排具有戏剧性,深深打动人心,他以神话和宗教故事为题材的作品供不应求。他对戏剧很感兴趣,经常利用如同舞台高光的亮色描绘在阴暗背景下的人物。1650年代后,他的画更为宽阔有力,利用迭色使画面更加有立体感。从1640年代开始,他经常到乡村漫步和作画,创作了许多反映大自然的素描和版画,风格质朴。1661年是他作画最多的一年,1663年以后就作画较少,结交了许多中下阶层的市民,眼界更为开阔,技巧更为成熟,创造力达到顶峰。伦勃朗一生留下600多幅油画,300多幅蚀版画和2000多幅素描,几乎画了100多幅自画像,而且几乎他所有的家人都在他的画中出现过。——引用自维基百科。
【3】戈林:赫尔曼•威廉•戈林(Hermann Göring,1893年1月12日—1946年10月15日),纳粹德国空军元帅,德国纳粹党的二号人物,希特勒指定的接班人。在纽伦堡审判中,戈林被控以战争罪和反人类罪并被判处死刑,但他在执行死刑前数小时在狱中自杀。——引用自维基百科。
【4】慕尼黑会议:慕尼黑会议是 (1938年9月29日 - 9月30日) 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四国首脑在德国的慕尼黑召开的会议。英法为避免战争爆发,签署慕尼黑协定而牺牲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是一项绥靖政策。有历史家把这次会议称为慕尼黑阴谋(Munich scheme)。
1938年3月,纳粹德国兵不血刃地实践德奥合并后,开始注意下一个侵略目标捷克斯洛伐克。由于靠近两国边境的捷克的苏台德地区有300多万日耳曼人,一方面,希特勒指使纳粹党徒和部分民众要求“民族自治”、“脱离捷克”;另一方面,希特勒又声称不能容忍德国境外的日耳曼人受到“欺侮”,要替他们“伸张正义”,准备用“军事行动扫荡捷克”,为其陈兵边界创造舆论条件。希特勒于9月12日威胁说,如果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不给苏台德地区的日耳曼人以“公平待遇”,德国就要采取行动。而捷克政府自然也不愿任人宰割,也开始局部动员,加强了边界的作战兵力。
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捷克在英法保护下恢复了主权,与法国签订有互助条约,所以如果德国和捷克交战,英法按照条约必然卷入战争。9月13日,法国内阁开了一整天的会,以寻求对策。当晚,总理达拉第决定请英国首相张伯伦出面调解。9月13日晚上,英国首相张伯伦在给希特勒发出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表示要和希特勒见面,希望“和平解决”这一问题。9月15日张伯伦飞往德国。会面结束后,张伯伦连夜赶回伦敦,与法国人一起向捷克政府施压,要他们根据民族自决原则解决苏台德问题。9月22日,张伯伦第二次飞往德国见希特勒,可是,希特勒又提出新要求:捷克斯洛伐克境内以日耳曼人为主要居民的地区必须由德国军队立即占领,捷克斯洛伐克军队必须于9月28日全部撤出苏台德地区。对此,捷克政府不仅表示拒绝,还宣布了全国总动员。
9月27日,希特勒下令德军7个师进入德、捷边界前沿阵地。由于9月28日是希特勒要求捷政府答复的最后期限,捷克斯洛伐克无意接受他的要求,为防止不测,还下令立即征召了100万兵员。战争似有一触即发之势。9月29日,张伯伦第三次飞往德国。当日,在慕尼黑召开了由希特勒、墨索里尼、张伯伦、达拉第参加的德意英法四国首脑会议,规定把苏台德区“转让”给德国。而割让领土的捷克,却没有权利出席会议。这就是著名的“慕尼黑协定”。9月30日,捷克政府表示拒绝该协定,但英法表示,如果捷克政府不同意,那么英法就没有义务协防捷克。最终,捷克政府妥协,同意割让领土。
希特勒在这次会议上曾声称,苏台德区是他对西方的最后一次领土要求。张伯伦对此毫不怀疑,回到伦敦下飞机的时,还兴高采烈地声称,他带回来“一代人的和平”。希特勒却食言,在1939年3月吞并了捷克斯洛伐克全境。——引用自维基百科。
【5】沙赫特:Schacht, Hjalmar, 1877年生,银行家,帝国银行行长和经济部长。自1944年被监禁在Flossenburg的集中营。被指控犯有1、2项罪行,被宣判无罪。不久又因其它指控被德国政府机构监禁到1948年。第二次又被宣判无罪,死于1970年。
【6】六角星:即大卫王之星(tar of David),以色列国王大卫王以它象征国家的权力。一直是犹太人的传统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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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62.105.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