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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闲话现代诗的消亡
发信站: 水木社区 (Sat Aug 27 01:08:54 2022), 站内 [累计积分奖励: 100/0]
闲话现代诗的消亡
一、为什么写本文
这两天贾浅浅老师的诗比较受人关注。贾老师写的诗其实还不错的。不是说所谓大俗大雅,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些,也不是说写的明白,看得隐约。其实大众也未必就是不喜欢。有些可能是觉得太低俗,裤裆里那点事也能入诗?有些可能真的是觉得写得不好,但是纵观百年诗坛,写得好的一只手是否数得过来?有些可能是在发泄一种情绪:这种诗我也能写,为什么她就能拿来当作品?那么,为什么呢?因为她爸爸是贾平凹吗?因为她是第一个这么写出来的吗?因为她长得好看吗?因为她是副教授吗?
谁知道呢?贾老师又能影响谁,也没非让谁去读,也没强迫人去买她的书,有人写书,有人出书,不违法。似乎是正常的事。既然大家都正常,我就简单说一说现代诗的消亡。
我在版上发过现代诗,三首。有昔年旧作一个,随感而发两篇。其实我上学的时候写过更多的现代诗,大都是学生时候写的。后来全部放进大河里飘走了,仅留几片残纸片,散落陈书中。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我最近在古典诗版学习写了一些诗,改变了我对格律的一些偏见。之前我对现代诗的律韵和主流或者学院派有着不大相同的理解。这个主要是想声明,现代诗是有其内在律和韵的,避免不必要的争论。不在这里赘述,希望有机会可以长篇大论。
正文开始之前,还是先感谢ClassicPoem@SMTH版,容忍我胡说八道。
二、现代诗的起源在哪里
说消亡就要提兴起。现代诗自然是和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五四运动分不开的。但是这并不是源头,而是契机。源头在哪里呢?
自鸦片战争轰开帝国门缝,溜进来的除了各种人潮商品器物,还有思想。稍微了解一下文艺复兴之后欧洲历史,会发现诗歌在其中的重要程度。作为诗人的但丁、彼得拉克、薄伽丘是和大名鼎鼎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并称于世的。更有基巨莎士比亚,其身份之一也是诗人。再往后宗教改革以降,启蒙运动和社会变革孕育了繁荣宏阔的欧洲文学。期间伟大的诗人从大西洋到太平洋,其视野和成就与同一时期的思想领域交相辉映,灿若星辰。
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熟悉这些名字,爱德华兹,雪莱,济慈,拜伦;缪塞,雨果,波特莱尔,艾吕雅;歌德、海涅,席勒,海泽;普希金,莱蒙托夫,叶赛宁。我列不出来了,其实这里面很多人的作品我也没读过,可能读到过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列名字只能而且必须只能表现我的无知和渺小。面对星辰大海,除了震撼,只有仰慕。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苏联的两位女诗人,阿赫马托娃和茨维塔耶娃。可能是因为诗歌这个东西,只能读原文,翻译过的除非特别好,否则就一般了。这两位女诗人诗集可能恰好因为苏联的原因,翻译的特别好。这直接导致了一个问题,我对所有评论诗人的文章都要看看有没有列女诗人,如果没有,就会觉得些许遗憾。与之相对,中国也有两位杰出的现代女诗人,她们分属两个时代,一位是林薇因,一位是王小妮。
跑题了,继续说现代诗的源头。现代诗的源头就在这一众星辰里面。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提供了一个契机。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进步人物,精英阶层,肯定知道这些诗人,肯定朗诵这些诗歌。
假如你喜欢罗大佑,大概会知道,大佑叔早期曾谱过一首《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无需浓荫的柏树/让盖着我的青青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要是你甘心/就忘了我/我再见不到地面的青荫/觉不到雨露的甜蜜/我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在黑夜里倾诉悲啼/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也许/我还记得你/也许/我已把你忘记/
词是徐志摩翻译的,原作者是位女诗人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 (1830-1894)。原诗也录在这里:
When I am dead/my dearest/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 Nor shady cypress tree/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 And if thou wilt/remember/ And if thou wilt, forget/ I shall not see the shadows/ I shall not feel the rain/ I shall not hear the nightingale Sing on,as if in pain/ And dreaming through the twilight That doth not rise nor set/ Haply I may remember/ And haply may forget/
高中英文读原文毫无压力,比读课文流畅多了。徐志摩天纵诗才,翻译几近完美。大佑叔的歌让人心醉。
19世纪英国著名女诗人、20世纪初新月派诗魁和20世纪80年代先锋流行音乐教父在同一首诗歌上穿越时空唱和,不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许或多或少展示了诗歌的生命力和情感共通的穿透力。
说了这么多废话,现代诗的起源在哪里呢?除了这些欧洲启蒙运动之后俊杰提供的眼界和形式,当然也少不了中华文明古老的流传。
《诗经》是一部很接地气的诗集,并不需要任何翻译,即使有一些字生涩不认识,随便安上一个合适的音也能读出那个意境来。姑娘啊,青年啊,打仗啊,兄弟啊,情谊啊,劳动啊,相思啊,吃饭啊,赶牛啊,放羊啊,数鸡啊,收获啊,生气啊,盼望啊,惆怅啊,喜悦啊,这就是活脱脱的生活情感,古时候的现代诗。相比之下,与诗经齐名的离骚更像是从某一种其他文字翻译过来的作品。这些远古的情感如此的现代,以至于很难说我们的现代诗不是在这里孕育的。至少在语言和精神内涵,《诗经》不仅是近代以前诗歌的滥觞,也可以作为现代诗的源流。
毕竟是古典诗版,录一首诗经在这里: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三、现代诗的巅峰
现在诗并没有像其他形式的文学,有一个缓慢发展成熟的过程。她一出现就是巅峰。
新月诗派,以徐志摩,闻一多,郭沫若为代表,初创就写出了众多名作。其他有戴望舒,卞之琳,穆旦等等也有一些优秀作品。同一时代应该很多好的诗人和作品,列不出来了。即便从现在看,这些作品也是喜马拉雅山脉上的众多高峰,你看不看得见,山就在那里。
与之对应的也有一批女性诗人,以林徽因和冰心为代表。无意抬高或贬低这两位中任一位,但是因为我几乎读过所有林徽因发表出版过的诗和文章,可能还是会有失偏颇。冰心的诗是散文,林徽因的散文也是诗。这个评价的上半句可以用在之后绝大部分现代诗人和诗身上。
出道既巅峰,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年龄大了就别再读了,什么也读不出来,还容易想多。年轻人也不建议读,一开始就读这些昙花一现的巅峰诗作,老师讲课的时候容易走神。
徐志摩的诗都很熟悉了,没看过也能说两句。林徽因的诗可能看的人不多,摘一首在这里。
十一月的小村------林徽因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拗子叫我立住的
仅是一面黄士墙。
下午通过云霧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
斜睨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我都一样心跳;
我的心前虽然烦乱,总象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竹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四、现代诗最后的回光返照
现代诗成为广泛认可的文体,本来是一件对各方都有益的事。然而写文章离不开讽喻言志,离不开生活阅历。
当最早的一批现代诗人或着逝去,或被暗杀,或者转变,或者停止了写作,后来的人就只能绣一些花边了。直到20世纪60、70年代。中文世界的两岸同时出现了一拨诗歌的兴盛。
台湾最知名怕是余光中了,一度被认为代表了漂洋过海的一代人。然而这只是因为诸多隔阂造成的。或者一部分因为大佑叔将其知名作品“乡愁四韵”谱成了歌而更加广为人知。台湾其他的诗歌其实很多,而且,更优秀。因为某种原因,看不到出版物。我曾在以前那个办个通行证就能去台湾的时代假工作之机用些许时间浪在半夜的忠孝东路,拿着个酒店赠送的纸质地图,一路走到诚品书店敦南,半夜灯火通明,看书看到天快亮,买了一本手抄诗,张默的《台湾现代诗手抄本》。这个手抄诗记录了1950年到2013年,四代诗人,一百八十六家,六百三十余首诗(封底上写的)。让人开心的是,里面专门有现代女诗人卷(从陈秀喜到林禹瑄共三十九家)。录其中两首女诗人的诗在这里。
其一:超現實石室------陈育虹
整個下午你們把陽光團團圍在頸項
傾聽海荒煙蔓草的笑聲
你們被季風五節芒的披針刺透
油晃晃的油菊花錯落山坡
你們以為是十五的月錯落一地
但月亮有其他想法
從紅磚大小的天窗直接竄進你們的床
啊月亮月亮
讓海漲得飽滿的月讓海呻吟的月
詩人說戀人只需要一張床
於是夜晚你們隱身超現實的石室
不死的石室
彷彿隱身堅固的夢
木條窗搖晃晃擋不住風擋不住海的笑聲
笑聲拍擊著夜拍擊了一夜又一夜
拍擊著無意識潛意識前生今世拍擊
最幽深的想念
而戀人在床上自動書寫
一張床錯落落油菊花的月色,暖暖的
海浪的被子
其二:雨鹿------羅任玲
彷彿那是
世界的本質
你靜靜嚼著
鴉片。橄欖枝。
三千萬個方生方死。
雨丟在光禿的掌心裡
長成一棵
漆黑的夢中樹
用絲線連接。明天
無數的菌子蟲子和鴿子
就飛起來了
在斷斷烈烈的雨絲裡
火燄裡
而你只是嚼著
快樂的葉子
漫天起舞隨地腐朽
像最甜的大海最
鹹的水滴
你只是嚼著
一棵生命樹
以我無法命名的步伐
覆蓋眼睫
啊那橄欖之舟
承載夢中的荊棘
在天色行將昏昧的此刻
泛出了美的光澤
这一边是另一种情绪,伤痕文学成为那一时期之后前一段时间内的主流,诗歌也不例外。掰着手指头数过去,海子,顾城,北岛?想不起来了,主要是我知道的和绝大部分人知道的一样多,就会背那几句,虽然我有这些诗人的大部分诗集,也翻过,但是惭愧,翻了翻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就写不下去了。不写了。语文课本上出现的现代诗人不再赘述了。
后一段时期是沉淀了的,我认为王小妮是可以看的,也是看了的,女诗人写的又好,录一首在这里。
一块布的背叛------王小妮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纹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忽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了一块柔软的脏布。
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者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
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裸露无遗的物体。
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条之内
心思走动。
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
我宁愿退回到
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五、现代诗之真死和假死
现代诗到新世纪之交是个很奇特的存在。一方面并没有什么杰出的诗人,或者说,并没有什么诗人。一方面又大量无名的优秀的作品。这里不再说诗人了,只说作品。比如据说这是刻在一个学校的自习室桌子上的:
我爱你
可是我不敢说
我怕我说了
我会死去
我不怕死
我怕我死了
再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
比如,有一个雕塑,很多人都见过的:
民主科学顶个球
不
科学还顶个球
民主球都不顶
你说现代诗死了吗?是的,死了,没有诗人,只有会断句的散文作者。
你说现代诗没死吗?是的,有很多作品,不知道谁写的,或者知道是谁写的,普通老百姓写的,建筑工写的,外卖员写的,流浪汉写的,学生写的,老奶奶写的。没有人给他们冠上作家的名号。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乐观一点,可以这样说。现代诗没有死,只是融入人们生活的日常了。这是社会总体文化水平提升的变现,是教育普及人人有文化的结果,是人们审美能力提高的证明。这个年代,人人都是诗人。只要你把你想说的话,你知道的真善美恶,你看到的酸甜苦辣,你周遭的风,头顶的天,脚下的路,写下来,断一下句,就是诗。不是吗?
六、现代诗的新生
如果有百家争鸣,不需要在意歪理邪说;如果能风论古今,不值得每天嘘弱寒蝉;如果放开手脚,不会有人盯着裤裆,不会有人在乎贾老师写的那点诗。胸和屁股不好吗?手和脚不好吗?长发和腰不好吗?
我就写一首现代诗,结束本文,以期新生。
新生
能写的没能力写,
该写的不敢写,
敢写的写出来不能见光,
切。
抖个机灵写些裤裆里的事嘛,
又安全又省事。
其实写的还不错,
人畜无害啊,各有其志。
至于现代诗,
死就死好了,嗨。
生个蛋,
慢慢孵吧,哎。
8月26日夜。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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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223.88.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