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和他面对面坐下。他张口要说什么,半晌又什么也没说,于是把烟头掐灭,带着歉意说:“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今天真是很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帮我一把,我可能真的就走上邪路了。想起来真是很对不起你,当时你搬进来,我都没告诉你一个月房租没交,拿了你的钱就跑掉……”
“4万块并不多,我也没放心上。”我说,“从发现你消失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这件事情太奇怪了。我相信你并不是存心要骗我们的钱,如果这样,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几个人的值钱东西统统拿走。王五还说,张三这小子还算有良心。”
张三苦笑着说:“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我从来不拿别人的东西。我当时跑掉,也没想过把你们的钱吞了。我是想着以后再还给你们,一分钱不少。你可以不相信,但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我虽然没有了信用,但我自己有做人的原则。像你搬进来之前,你的房间空着一个多月,都是我自己多掏一个人的钱,因为他们两个也刚来日本,如果要平摊,他们就会觉得太贵了。”
我一听,颇为感动,马上掏出钱包说:“那么你多掏的钱我俩平摊好了,你现在没钱,你多交的那部分算我头上好了。”。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当时又不在,不关你的事。我已经欠了很多钱,所以多掏三两万也没什么了。”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你也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会做错事。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改悔还来得及。只要你明天搬回来,把你的护照,证件押在我们这,这件事就一笔勾销。警察局那边我会去销案,房东那边也好说话,就说你搬到朋友家住几天,现在又回来了。”
我看看手表,已经7点多了。虽然吃了点东西,可是还是觉得饿。我指着桌上空空的碟子说:“真没想到,大年三十的年夜饭居然是这样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日本过的第一个新年,会过得这样离奇。”
张三也感慨万千:“我来日本三年,都在日本过年,以前都是和几个朋友吃吃饭,聊聊天,也还有点过年的气氛。别人都是一年一年好起来,我却像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操,真是该好好打拼了,再不能这么活了!”
我点点头:“现在还不算晚。以前聊天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只要你有进取心,只要好好努力,机会总会有的。有什么困难我们能帮的尽量帮,你千万别再走火入魔,走上这条不归路。那真的是一条死路,走到头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他站起来,向我伸出右手来。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比我年轻,可他的手掌像长满苔藓的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冷。他用力地握了一下,然后松开手,对我说:“今天真是特别感谢你,不然我都回不来了。我等一下还得去打工。明天我把东西搬过去,学生已经就给你了,护照我明天给你。我相信你,你可不要把我的护照再给其他人。有些人会拿别人护照去办假的登录证,可以卖很多钱。”
我点点头,也起身准备走了。他到柜台买单,我抢着要付钱,他一把拦住了:“今天是大年夜,麻烦你们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这点吃饭的钱我还有,怎么也不能让你掏钱。”我也就不再坚持,等他结帐,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到了车水马龙的街上。
牛毛也似的蒙蒙细雨还在下着,雨丝如麻,在街边路灯昏黄的光圈下,一条一条倏忽而至,倏忽而逝,像是纷乱的思绪。我走在他前面,到了街道拐角处,我停下来,立住了,转身对他说:“我走了。你也走吧。今天是大年夜,不管怎样,祝你新年快乐!”
他点了点头回道:“春节快乐!”
我看着他穿着那件发亮的皮夹克,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消失在人来车往的马路对面。这样的街道,这样的雨夜,这样落寞的背影,无数次在电视剧,电影里出现,如今再次上演了,真实得像是精心编造出来的场景。此情此景似是而非,让我霎那间有了人生如梦的感慨。在冬夜冰冷的细雨中,我沿着狭窄的街道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思绪万千。我想起了《悲惨世界》里的芳汀,也是这么一个好人,善良又单纯,付钱请德纳第夫妇照顾她的私生女小珂赛特,可贪婪无耻的德纳第夫妇,谎称小珂赛特害了猩红热,不断勒索她的钱财。为了给她治病,芳汀卖了她美丽的长发,卖了她美丽的门牙,可是还是不够,德纳第夫妇威胁说不给100法郎,就把她女儿撵出家门。“一百法郎!”芳汀想道,“但是哪里有每天赚五个法郎的机会呢?”
管他妈的!”她说,“全卖了吧。”
那苦命人作了公娼。
这样的故事,难道只在一百多年前的巴黎上演吗?就我所知,在东京的风俗店里,何尝少了中国的芳汀?为了挣钱交学费,而出卖肉体,灵魂和尊严的女孩子,她们的故事无人知晓,她们的血泪无人理睬。像张三这样的人,怀着多少美妙的憧憬和希望来到日本,谁不想规规矩矩做人,好好奋斗争取一个可向家乡父老夸耀的明天。一旦他们陷入困境,四处奔波,求助无门,欲苦无泪,连肉体和尊严都卖不了钱。他们怎么办?只能铤而走险,如同冉阿让,本是一个老实的穷苦工人,为了抚养姐姐的七个孩子,偷了一块面包,到头来判了20年徒刑,刑满释放又备受社会的歧视和侮辱,找不到工作,就偷了埃米特神父的银烛台,又被警察抓住。仁慈的神父谎称银烛台是送给冉阿让的,结果感动了冉阿让,从此洗心革面,努力工作,最后成为一方市长。在《越狱》第二季中,也给逃亡的Sucre安排了类似的情节。大抵是作家不忍看好人从此堕落,给安排了一次巧遇,一个光明尾巴,但是如果冉阿让没遇上埃米特神父呢?假如张三没遇见李四,王五和我呢?那么东京街头只不过多了一个破帽遮颜过闹市的外国人,他也只不过是几十万分之一,不会有一个人有此闲愁暗恨,为他写这么长的故事。现实的残酷,无情,正如这大年夜的冰雨,无声无息地从我的脖子渗进去,从头到脚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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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157.8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