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mp.weixin.qq.com/s/Fcx1egI8bl4XIz_mOqm1gQ送 别 刘 拓
“走进西域丛书”主编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朱玉麒
壹
我没有见过刘拓。
但我认识刘拓,通过他的《阿富汗访古行记》。
北大出版社要出一套游记丛书,起名“走进西域”。我正编学术刊物《西域文史》,所以就商请我当主编。我说要编就编一个“丝路”概念的游记丛书,改开以来很多年,中国学者走出西域已经很远很远,早过了大秦;假如约稿约出了西域,怎么编进去?但是“丝路”这个概念最近几年骤然升温,出版社担心蹭热度,最后还是用了这个学究气的名称。
《阿富汗访古行记》不是我约的,是出版社早就看中了约的,问我是否可以纳入丛书。我当然高兴,这就是我要的“丝路”概念,阿富汗都有了,不担心一路往西会有空白。
等知道是刘拓的书,我有点犹豫。
没想到出版社其实跟我一样犹豫,所以要我来审读一遍,给个意见:成了,就进丛书,一起担责;不成,不成再说!
贰
我是第一个看到排出了初稿的读者。4月18日在从乌鲁木齐飞往西安的航班上开始读起,一口气读了152页。21日回到北京,再一口气读完了全书,然后用我新买的带鱼屏显示器,逐一大尺度欣赏其中的图片。兴都库什山在我的眼前撞来撞去,让人心潮起伏。第二天我又一口气写了审读意见。
出版社需要的意见,只是我说出“本书的文字并没有任何煽情、负面和有违正确的民族、宗教观念认识的内容”的关键词即可。我写了600多字,写到责编都觉得可以当书评、可以摘抄了放在封底作宣传为止。
我被刘拓的阿富汗所震撼,也为他胆大心细、谨慎周到的考察功课和有所作为而倾倒,他改变了我之前网络上看到的到处闯祸的冒失鬼印象。我说:
“刘拓的考察旅行发生在他求学于北京大学时期,2015年在伊拉克的经历使他成为具有争议的新闻人物。《阿富汗访古行记》还原了一个充满人生理想、勇于追求知识、对世界充满热爱的北大青年形象。这本书的出版,一定会使得当代北大学生的形象产生更多正面的诠释。”
我说这些,没有任何夸张,是这本书颠覆了我对于新一代北大学生的认知。
同时我也鼓励北大出版社别怕担责:
“201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国青年罗瑞·斯图尔特(Rory Stewart)在2002年穿越阿富汗的行纪《寻路阿富汗: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如今,刘拓的行记记录了中国青年在世界文明中探索追求的踪迹,我真诚地期盼北京大学出版社责无旁贷地出版这部行记,展现出新时期‘北大新青年’形象的一个重要方面。”
书很快出版。之后阿富汗迅速易帜,这本书热卖。
叄
之前的6月17日,刘拓加我微信。
我说“刘拓兄好!”
他说“朱老师好!非常感谢您的支持!”
我说“不客气,得以先睹为快,非常荣幸!祝贺出版!”
他说“其实我觉得这得非常浅薄,……没想到能获得您的肯定。反而给社里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抱歉。”
然后我们就不再交谈。
我看他的朋友圈,似乎总是在语言的战争中与人遭遇,唇枪舌剑,决不轻饶,看来是一个“各色”的人。过两天,他把我屏蔽了。——当然,我也是“各色”的人,也把他屏蔽了。
9月27日,南大的朋友发来微信说:
“最近读完了您主编‘走进西域丛书’中的《阿富汗访古行记》,作者刘拓先生虽然后记谦虚是理科生,但文字平实无华中却自有一番魔力,实在太好了,非常引人入胜!我差不多也是京东买到手后10天左右断断续续读完的,有一天晚上居然还梦到书中的内容!现在越发相信古人所认为的那样,从《史记》开始,最好的史学著作一定同时也是最好的文学作品。”
我不敢贪功,把这个表扬转给了他。
他回复“谢谢”,便再次沉默。
肆
今天,有很多人把关于刘拓去世的微信推送给我。
第一次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当然不相信,回复说:“嗯。他仇敌无数,经常被造谣。希望这次也是。”
但是,从昨天开始,他真的永远沉默了。
如果你心中的信念坚定而执着,对于文明遗址抱着朝圣般的心迹去寻访,必然是万死而不辞。
这样的寻访,我只有一次,那就是走上了紧挨着阿富汗的塔吉克斯坦所属帕米尔高原,那是我从事新疆研究多年最为向往的地方。等到从那里满载着对于高原全部的体验离开喷赤河畔,我说:这一次能够看到帕米尔,即使牺牲也是值了!同行的罗所大怒:早知道要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就不来了!我大惭——是啊,你看重的事情,不能要求别人跟你一样轻生;而你不看重的事情,也不能要求别人和你一样轻视。
因为有过一次为游历而舍身的经验,在刘拓走了的今天,我谬托知己地想:既然你选择了这条道路,应该没有后悔。
我想象着走在游历途中的刘拓,正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揉着摔伤的腿,懊悔自己没有多加小心。我相信他还会站起来,继续前行。
只是,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再也读不到他独到的行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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