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尽火传与得鱼忘筌
陈可抒
最近有朋友问:为什么庄子没有交待自己成道的经历呢?不能明明白白地把“道究竟是什么”讲给读者听呢?
还有朋友问:为什么庄子说“大辩不言”,转头却又与惠子不断地辩论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很有意思,这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答案,它们在本质上都指向同一个庄学的主张——薪尽火传与得鱼忘筌。
简单地讲,庄学有两个基础认知:1,真道不可言说;2,言必不真。它们其实就是“道可道,非常道”与“名可名,非常名”。
真道不可言说,听起来好像有点儿玄虚。不妨先看这样一个问题:关于宇宙的终极答案是什么呢?是弦论吗?是量子吗?不,各种理论其实总有我们无法把握的瓶颈之处,谁也不敢说掌握了宇宙的绝对真理。每当我们有所突破,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它就离最终的标准答案更近了一些,这就是“道可道”;然而,它又不可能是终极答案本身,这就是“非常道”(所谓常道、恒道,即绝对的真道)。换句话讲:道可以言说,但绝对的真道是不可言说的。
言必不真,听起来有点儿虚无主义。再看这样一个问题:你能完全用语言说出某一匹马的全部吗?不能。语言终究是苍白的,它不如影像更鲜活,不如仪器测量更准确。好,就算我们把影像、仪器测量这些手段统统也算作是广义的“语言”,那样就能“说”出这匹马的全部了吗?不,还是不行。每当我们去描述一件事物的时候,语言总能说出它的一部分本质,这就是“名可名”;然而,它们又不可能是全部的本质,这就是“非常名”(所谓常名、恒名,即绝对的本质概括)。换句话讲,事物的本质可以言说,但不能把所言说的当成事物绝对的本质,它其实是“不真”的。
好,那么问题来了:有了这样的认知,那庄子应该怎么“传道”呢?庄子怎么能保证自己传的就是真道呢?庄子怎么保证自己所讲的就是真言呢?
——这就是庄学令人赞叹的自洽之处了:庄子的“言必不真”,是把自己也算进去的。他并不像其他学者那样,一味地指斥别人都是歪理邪说(比如荀子的“非十二子”)。
对于言辞,庄子做了两件事:1,庄子讲了很多没有标准答案的寓言,至于孰是孰非嘛,请君自行参悟。2,庄子也做了一些立论,不过,他又一再地叮嘱道:我说的都是吊诡的梦话啊,你们可别被骗了。
然后,庄子又讲了两个故事:1,薪尽火传;2,得鱼忘筌。前者是对自己的概括,后者是对读者的期望。
所谓薪尽火传,其实就是言尽意传。一根柴禾总有烧完的时候,但火却会不断地传下去;一部《庄子》总有讲完的时候,但真道却不增不减,永远存在。
庄子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这里的“指”,是“名指”的意思,其实就是言辞。
所谓得鱼忘筌,其实就是得意忘言。当你得到了鱼,捕鱼的工具就可以放在一边了;当你悟出了真道,这本《庄子》也可以扔到床底下去吃灰了。
庄子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我说什么话、使用什么言辞,这都是不重要的,不要在意它们,领会真意才是你真正的收获。
所以庄子也像其他诸子一样立言了,其中有辩论,有寓言,有正论,有戏谑,有真话,有假话。而最重要的、不一样的是,庄子始终也在强调:言必不真。
“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我确实对你下了断语,我断定你在做梦,又怎么样呢?我说的就是梦话啊!你要是真能悟出点儿什么,又何必在意我说的是真话还是梦话呢?
所以庄子也像其他诸子那样给人讲道理,讲各种成道的方法。而最重要的、不一样的是,庄子始终在强调:真道不可言说;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
“啮缺问道乎被衣,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我确实是在传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悟了,不必等我讲完,也不用告诉我什么,自己去呼呼大睡就行,而我会很快乐地唱着歌离开你。
庄子解道,我解庄子。
正像我写的这篇文章,我希望它是“薪尽火传”的:不管我讲得是不是真正的庄学,其中总应该会有一些信息,会有几分道理。
我又希望读者是“得鱼忘筌”的:诸位善知识啊,我希望各位看了这篇文章以后都能有点儿心得,然后忘了这篇文章,忘了庄子也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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