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淑华和李萍,及其他几个做家政的同行,合租在景田片区的某个房间里。不远处的水
榭花都、香蜜湖1号、黄埔雅苑,以及更远处的波托菲诺天鹅堡等豪宅区,俩人都工作过
。
齐淑华今年48岁,在深圳待了将近9年,李萍50多岁,2006年就来到深圳。两人是广西老
乡,齐淑华质朴少言,李萍清瘦秀气,十分健谈。做家政服务,她们在富人家庭和普通
家庭都工作过多年,跟上市公司董事长一桌吃过饭,与股市大佬相处数年……
她们能看到富人家庭和普通家庭,在物质、观念、心态上的诸多差异。她们目睹过诸多
豪奢的生活方式,也见过“起高楼,楼塌了”的人间起落……在二人眼里,“有钱”与
幸福无法挂钩,李萍工作这么多年,“只见过一个特别和睦幸福的有钱人家庭,但这代
表不了大多数”。
富人养娃:不吝金钱,照样鸡娃
“在深圳,没有一个家庭不重视学习的”。不过,据齐淑华的观察,富人家庭与普通人
家庭的孩子,无论是生活,还是教育,投入差别都很大,对孩子的焦虑也不一样。
在李萍服务过的富人客户当中,家长在培养孩子上不吝金钱,也鲜少跟孩子提到钱。“
请个家教1个小时500块,唱歌一对一授课,一节课45分钟,就要800块,再贵的投入,他
们都不会跟孩子谈起花费”。
有的家长早早就为孩子选择了艺术这条路,多数家庭把孩子朝着名媛、贵族方向培养,
出国留学也提前纳入了规划。李萍每周得提前做好表格,今天送这个孩子上钢琴课,明
天送那个孩子上小提琴课,后天早上5点,要送球包到高尔夫球场……孩子再长大点,家
长还会安排马术课。
李萍曾在一个富人家庭里,负责12岁女儿的接送。女孩跟同学聚餐、游玩,李萍都要在
旁边陪着。李萍发现,几个经常在一块玩的女孩,情况都各不一样,“有的是父母开车
接送,有的自己搭地铁上学”,由阿姨每天接送的,也只有她服务的这个家庭。
女孩考完试,和同学出去玩,家长会叮嘱“好好玩,钱都在阿姨手机里”,“孩子不沾
钱的,买什么都是交给我”。
只是在鸡娃这一点上,所有的家庭似乎都没有多少差别。
齐淑华在天鹅堡的一个家庭里,做过1年半的住家保姆,家里两个孩子,“书包一放下,
家庭教师就来了”。除了家教,还有舞蹈等各种培训班,等着两个孩子。周末两天,孩
子的时间被课程塞得满满当当,司机要计算好时间,送完老大的去学习班,再接小的从
另一个培训班回来,每天如此往返多次。
李萍服务的客户家里,读高中的女孩周六看书看到凌晨1点钟,“她不睡觉,她爸妈都陪
着”。
“孩子太辛苦了,看着都心疼”。在齐淑华看来,如果孩子自身缺乏动力,砸再多的钱
,上再多的培训班,效果都不会明显,“有个客户给儿子报了一堆班,花了好多钱,孩
子照样不及格”。
不过,在高知家庭里,二人也看到了不少新颖的教育理念。
齐淑华曾服务过一个家庭,先生有英国留学经历,太太在华为上班,家里有两个孩子,
从小感冒不吃药也不打针,降温了还是只给穿短衣短裤,齐淑华看着不忍心,爸爸坚持
说国外的孩子就是这样,“也奇怪了,从小学到高中,几乎就没生过病”。
二人还发现,富人家庭中年父母一般不会跟老人同住。李萍的一个雇主家里,爸爸不愿
意让外婆多带孩子,“觉得外婆太喜欢看电视,影响孩子的习惯”。
在华为女主人的家里,齐淑华做了8年的钟点工,“负责下午4点到晚上8点这段时间,爸
爸一般7点半就回来了,每个月能见到妈妈两三次”,有时候齐淑华在家里陪着孩子等父
母,“晚上11点,睡了一觉妈妈才回来”。
在华为妈妈的家里,如果家庭教师不在,孩子作业写到一半,就要问齐淑华“这个怎么
做”,她摆摆手“阿姨也不懂”。而后孩子把问题拍照,用手机发给妈妈,妈妈在手机
上教孩子做题。
俩人发现,多数富人家庭里爸爸都很忙,有些妈妈不算太忙,但还是会选择用钱来替代
应有的交流和陪伴。
李萍曾在水榭花都一个台湾人家里工作过一年多,家里两个孩子,姐弟相差一岁。爸爸
忙于做生意,晚上回来的晚,早上起床也晚,工作日几乎跟孩子碰不上面。
孩子妈妈偶尔谈一些业务,花在事业上的时间不多,不过她喜欢开车出去玩,“恨不得
我是全能的,她不用管”。除了日常的接送,吃饭,洗衣,孩子看病,买笔、纸等文具
,复印学习资料,都由李萍来做。
李萍带弟弟多一些,孩子跟她很亲,“还跟我说‘阿姨我长大了带你去美国’”。到了
晚上,孩子要闹着跟李萍睡,“我也头疼,他在床上乱转乱踢,整个晚上都睡不好,可
赶都赶不走”。
工作一年多后,李萍还是提出了辞职。
起因是妈妈出去玩了一个月,两个孩子病了。李萍打电话把女主人催了回来,“她一回
来就埋怨我做不好事情”。
李萍觉得委屈,三四百平方米的房子,就她跟一位钟点工负责,买菜做饭洗衣她都要管
,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早上送他们上学,做完饭,再去接他们,中午吃完饭你搞完,
又该送他俩去学校,下午到晚上又要重复一轮。”小孩调皮、闹腾,带着两个孩子太辛
苦了,李萍病倒过两次。“很幸福的有钱人家庭,只遇过一家”
齐淑华和李萍工作过的豪宅家庭里,多数丈夫非常繁忙,和家人的交流相当有限。如果
夫妻俩都忙,那双方在家里的交流更少。
齐淑华在华为妈妈家里待了8年,最开始的两年,她能看得出来,夫妻俩如胶似漆,感情
特别好,到了后面几年,她发现两人在家里很少搭话,“可能是被工作、生活磨的”。
在天鹅堡住宅区里,齐淑华常常看到老夫少妻的家庭模式,“老公看起来年纪很大了,
挽着20多岁的太太”。
工作这么多年,李萍只经历过一家“非常幸福”的富人家庭。
夫妻俩在深圳开公司,俩人是大学同学,感情非常好,女儿学习也厉害,从没让父母操
过心。一家人讲话幽默诙谐,家庭氛围轻松且民主,“女儿跟爸妈争一个事情,只要孩
子讲的有道理,爸妈就不会多说什么”。
李萍喜欢这家人,大人孩子都很有素养,“觉得你哪里没做好,就坐在一起聊几句,讲
清楚就好了”。家里四处都摆满了书,男主人特意叮嘱李萍,“没事可以多看看书”,
李萍来深圳之前,在广西做幼师,平时也很喜欢读书。
“不过这代表不了大多数,我遇到过的也就这么一家。”
“大多数是什么样子?” 我问李萍。她笑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今年3月,一位老客户邀请李萍到家里上班。李萍在2013年到2016年,曾在这位女士家里
做了3年阿姨,“那3年,夫妻俩做生意蒸蒸日上、日进斗金,前后在黄埔雅苑、红树西
岸买了房子,又在老家买了别墅”。
等到再次走进女士家里,李萍发现这个家庭早已物是人非。女士换了丈夫,又生了两个
孩子。
原来,这位女士的前夫喜欢到澳门赌博,几年间输光了家产以及3套豪宅,女士也跟现任
老公产生了感情。前夫为了还赌债,离婚时问女士要1000万,最终两人把价格谈到了80
0万收场。
“先生四十多岁了,现在去给朋友打工了,这位太太也欠了一屁股债”。
李萍在女士家里只待了一天,就提出了辞职。“以前和家里的男主人、小孩相处得很融
洽,聊天也很轻松”,在新家里,李萍“总感觉浑身不自在”,她也能察觉到现任先生
的拘谨与尴尬,“我们没话讲的,晚上我在厨房刷碗,先生吃饭的时候,转过去把背对
着我,应该也很不自在”。看着好好的一个家,几年间面目全非,李萍心里不是滋味,
总觉得“哪里都不舒服”,再没心思待下去。
“豪宅保姆”滤镜背后
网上那些“豪宅保姆开豪车,住海景房”的传言,在齐淑华、李萍看来,与现实还有诸
多差距。给有钱人打工,并不意味着高收入,以及奢华的生活状态。
齐淑华、李萍在富人家庭里拿到的薪水,并不比现在“做两份钟点工,收入7000多元”
更高,“有些富人客户大方,过节会发红包,有些一般”。
别墅里分工明确,有司机、月嫂、保姆、钟点工。做饭、清洁、接送孩子,在大多数别
墅里,都是专人专职。分摊到每一个人身上,工作并不辛苦,拿到的薪水相应也就不高
。
齐淑华在华侨城天鹅堡工作的那户人家,除了司机,还有两位住家保姆——齐淑华负责
做饭和一部分清洁,另一位阿姨负责接送小孩,和房子另外部分的卫生。
齐淑华在这户家庭只工作了一年半,就提出了辞职。
离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自由”,“疫情期间,有4个月没出过房子大门”。
雇主要对保姆的安全负责,即便在正常时期,齐淑华要出门,也得征得雇主的同意,“
出去买个卫生纸,也得太太批准”。每周齐淑华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女主人会婉转地提
醒她,“最好在那一天把要买的东西买齐”。
齐淑华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住在雇主家里,这一点很难实现。每次需要女主人同意不
说,她每晚忙完已经8点多,“自己洗完澡,洗洗衣服都9点多了,你出去走走,回来开
门关门,又怕影响小孩休息。”
几年前,家政公司曾派齐淑华到一个别墅住户家里工作,工资比其他客户家高出2000元
,被她坚决拒绝了。那是同事们避之不及的客户,“进去就跟坐牢一样,一年都出不来
一次”。
齐淑华听过别人的描述,5层别墅,每层都有一个保姆,做饭由专门的大厨负责,大门由
保安把守,“进去就出不来了,买点东西都要保安帮忙”。
在天鹅堡豪宅区上班时时,齐淑华和另一位住家阿姨,住在保姆间的上下铺,“一般保
姆间设在厨房隔壁,空间不会大,空调、洗手间什么的,配的都很齐。”
住别人家的不自在是多方面的,吃也是其中之一。“吃饭都是大家一起吃,水果、牛奶
这些,有些客户愿意叫你吃,有些不愿意。我们年纪大了,得考虑营养,自己买的时候
,也会担心说不清。”
在一个家庭里,家政人员之间也存在鄙视链,“客户一般最看重月嫂,人家照顾的是小
宝宝嘛”。
齐淑华有个老乡,在一户富人家庭做保姆时,曾被月嫂欺负过,“家里两个阿姨一个钟
点工,月嫂一会安排她们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老乡在这户家里工作没多久,就被
雇主辞退了,因为“月嫂跟客户说她干的不好”。
最让齐淑华气愤的,是另一个老乡阿玉的遭遇。 阿玉在一户富人家庭里工作了15年,“
平时说的很好,什么年纪大了给她一份养老费”。疫情期间,阿玉因为儿子的婚礼,请
假回广西老家了一个多月。再回深圳时,还未走到豪宅门口,雇主就吩咐另一位阿姨,
收拾好阿玉的衣物行李拎了出来。
就这样,阿玉在豪宅门口,被通知解雇了。没有理由,更谈不上劳务补偿。
那是一户巨富人家,住在南澳一千多平方米的别墅里,配备着泳池和球场。除此之外,
在深圳多个豪宅区都有别墅。说不清是因为疫情,还是其他原因,阿玉连进门收拾行李
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扫地出门,“在公司上15年班,还要给笔遣散费吧”。
在齐淑华和李萍的职业经历里,愿意请住家阿姨的,多数还是中产和富人家庭,“普通
家庭一般请钟点工多一些”。
俩人算过一笔账,做住家阿姨,起码能省下2000元左右的房租及餐费。尽管如此,齐淑
华和李萍还是不太情愿住家,“别人家再好,那也是人家的,怎么着都拘束,只有回到
自己的住处,才觉得浑身都是轻松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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