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行走于大地的时代, 海中有山。
碧波万顷之中,一座巨峰屹立,峰巅云雾缭绕,苍鹰游隼嘶鸣盘旋。第一个小冰河期已持续百年,原本就毫无人烟的世外仙山,更显百无聊赖。动植物消逝的速度远大于新生,不稳定的气候下,死亡是随时会降临的诅咒。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山间,经过无数场大暴雪的侵扰,只留下一些耐寒的针叶树和一些苔藓地衣。色彩明丽的木本植物在大批量减少,只有夏天,间或出现些灌木和草本的鲜亮绿意,让苍松翠柏覆盖的山林减淡了些许消沉。
在山间一块向阳的巨石旁,有一株葛藤。葛藤总是沿着岩石匍匐生长,充满了野性和生命力,从细细嫩嫩的枝条到盘根错节的枝干,它的成长既像燎原的星火,又像不受约束的水流,迅速而强势。一个夏天过后,藤蔓很快缠满了山石。这时,它看到了岩石另一侧的牡荆。
牡荆也还是很小的一株。当葛藤看到牡荆那一穗穗饱满的圆锥形淡紫色花序在风中摇摆时,想到自己好像也开过紫色的小花,只是花朵太小,不仔细都发现不了。
岩石边的泥土并不多,葛藤想扎根到缝隙深处,却总是被各种石块阻挡。平滑的大石头也很难攀援,周边稀薄贫瘠的土壤,加上恶劣的天气,葛藤的生存十分艰难。
牡荆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它本应该生长在地势更低更平坦的沃土中,种子却阴差阳错被带到了这块大石头旁的缝隙中,周边没有别的灌木,它便显得孤零零。只好每天遥望不远处的松林,那边泥土肥沃,山林丰茂,还似乎有很多灌木相伴,而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每天被悬崖边的狂风吹袭,它也越发野性起来,扭扭曲曲地向上生长。
山中一日,人间一年。山中的每一天和前一天相比,是轻微而缓慢前进着的。葛藤虽然生长急速,可从它看到牡荆,到触摸到牡荆的躯干,还是经过了一整个秋天。葛藤除了牡荆,没有别的依附,它必须沿着牡荆的身躯,才能迎着阳光更好地生长。而牡荆,除了周围的杂草,也没有别的伙伴。它看到葛藤的时候,其实也注意到了它那隐藏在叶片下宝塔般的紫色小花,就像小小的蝴蝶飞在大片的绿丛中,是星星点点、一闪一烁的样子。
到两棵树能相互缠绕起来时,已经是冬天了。骤降的气温带着低沉的气压,压迫向两个野性的生命。葛藤用柔韧的枝条和葱郁的叶片包裹着牡荆,阻挡袭来的一阵阵寒意。狂风怒卷时,牡荆让葛藤躲在自己张开的树冠下,让刺骨的风先划过自己。两棵树就这样一天天依偎在茫茫的海上,孤零零地岩石旁,慢慢成了彼此的共生。
然而,谁也改变不了大自然的节律,当还没来得及体会更多顽强时,它们就开始变得虚弱。牡荆的叶在大片掉落,葛藤的蔓在萎缩凋零。到了最冷的那天,一夜之间,葛藤仿佛完全枯萎了,不再有一点温度和气息,牡荆也几乎停止了呼吸,从干枯树干中流出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望向葛藤:如果知道葛藤的根在哪里,就会知道春天时是否还能再见到它。
经过无数个寒风刺骨的长夜,牡荆终于在第二年春天又见到了努力爬向它的葛藤。那一刻的欣喜,好像是天空划过的彩虹,暗夜重燃的星空。冬天的大地底下,蕴含着无限的热量,那是从地上积蓄到地底下的生命力。依靠着这一点被自然精心保护起来的能量,让休眠后的葛藤和牡荆,得以到第二年春天重新相遇。
一年一年,周而复始的分别、重聚、相守到再次分别、重聚相守,两棵树在孤独而荒芜的岩石中一边做着游戏,一边长大了。而每次枯萎的时候,都是彻夜难眠的分别,因为地面上全是一片死寂,它们无法得知对方是否还活在世上。
直到有一天,牡荆的根在泥土下努力伸展时,碰触到一种特别的东西,并非它熟悉的冰冷石块,而是带着点柔软温暖的气息。葛藤也在瞬间发现了这种气息。如此般熟悉,是一枝一叶,一颦一笑,一呼一吸在往生中的无数次感应,是天地沧海与山川把时间凝结而未曾凋零的印证。
无需相互确认,它们已经知道,经过很多很多年的生长,它们彼此的根,终于绕过巨大的岩石,长到了一起。它们想着,这样,就不会再有分开的时候了。
然而,也是在那一年,得到才至,失去已来。
冰河期在结束前爆发了一次最严重的寒潮。零下30度,当牡荆已经到生命的极限的时候,葛藤的根开始衰竭了,那曾经圆圆壮壮,滋味甘苦的根块,一瞬间失去了温度。因为根系的相连,牡荆知道,这一次,葛藤无法再次迎着春风,向它爬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
失去了葛藤,牡荆仿佛失去了生命的一部分。葛藤灰色的枝干已经被风干在牡荆的躯干上,干枯的藤蔓依然蜿蜒缠绕在一起,曾经苍劲的虬根错节在地底。直到这一天,生机不再,欢乐一片片脱落,生命一丝丝腐烂。那无数个相互微笑的白天,无数个相互挡风的夜晚,都随着对方的消逝,开始从身上一点一滴地剥落下来。
时间一遍遍倒流,倒流到最开始的地方,有刚爬到心头,就已到了世界尽头的你,在海上仙山,天上人间,将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
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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