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
狂草
它是一棵发狂的草,这是大树对它的看法。大树平日里很安静,认定的东西不会动摇。虽然都说树不长眼睛,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会扰动大树安静的磁场。大风大雨天里,狂草摇头摆尾的发飙,让大树认定了这是一株狂草。
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小草都随遇而安,狂草自己也不知道。狂草短暂的一生仅有几缕辉煌的回忆,大抵还都是在种子破芽之前。说实话,狂草在自己还是种子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长成什么样,是棵树,还是株草。狂草原来也有机会与更多同伴们在一起,如果它认定自己是棵草,在被种下的那一刻,它就会选择不再动窝,与伙伴齐头并进生长,被护理,修剪,成为一块公园里的草坪,等孩子的小脚来轻踏,或者被当作草皮移植到公共厕所旁边去改善空气。
在不确信自己身世时,狂草还是动摇了,毕竟它在种子时,论个头论力气都高过伙伴一筹,它有时幻想自己是棵参天大树,长在坚硬的石缝之中,有着一身披荆斩棘的肝胆和力量。这么想着的狂草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至今仍令它回味的决定:逃离那片温润的土壤——那是一片开阔不见边际的土地,平坦得能让每一株花草都享受到阳光,也平坦得让狂草感觉失去了方向与坐标。狂草用了三天的时间,努力把身体拱出了土壤,乘着候鸟北归的季节,幸运而惊险地来到了这个满是参天大树的地方。
在这里,狂草的种子破芽而出了。它依旧是一株草,却邂逅了大树。狂草几乎就长在大树的根部,从其露出泥土的根块之间,轻巧地长了出来。斜倚在坚韧的木质上,狂草感到自己仿佛也是一块不朽的木。然而,它对大树的崇敬、向往、膜拜似乎很难触动大树,大树始终深沉,时常显得不可接近。在与大树的交流中,那种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令狂草很不适应,似乎它越渴望理解大树,成为大树,大树越显得不可理解。
狂草从来都以为露水是它的终身伴侣,当狂草还是种子的时候,就享受着露水的关爱,露水甜美而心思敏锐,为狂草解饥止渴,狂草疯狂爱着它,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露水是否已来到身边。然而,没有人告诉过狂草,露水之欢终究是不长久的。每天日渐正午时,露水在烈日下的消失,都让狂草感觉发狂。在风雨中,狂草对露水发了脾气,吓走了露水,狂草因此十分痛心。
大树眼中的狂草,正是这株在身世与爱情折磨下的狂草,它稚嫩得有点幼稚,又固执得显得执拗,不过终究还是有一丝可爱,大树也说不清这点可爱是什么。虽然这么想,大树却始终沉默,连肢体语言都很少。
狂草不明白露水究竟更爱狂草这样的花草,还是大树这样的树木。狂草虽然叹惋自己草根的阶层身不由己,也在与大树日复一日的观望中,渐渐觉得大树的生活同样平庸。毕竟,狂草的一点优势是,它的成长显然更快也更有活力,它还有时幻想,一棵草长高了,也能赶上树。
大树与狂草的相处很平静,虽有隔阂,却不知不觉,越靠越近。有一天,狂草的头部长得碰到了树冠低处的枝叶,大树把枝叶微微移开一点。这是狂草与大树为数不多地交流。
冬天,狂草少了平日的狂放,显得很没精神,大风吹得它东倒西歪,它感觉寒冷,周围没有一株草类的朋友互相挨靠取暖,此时,天上落下了柔软的绒毯,狂草甚是欣喜,抬眼望去,却是形象极为寒酸的大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满是皱纹和干裂,狂草感到一丝心怜。
在北方的寒风刺骨的天气里,狂草在自己生命最旺盛的季节努力生长,它形貌倔强,体格张扬,连叶脉也很夸张,而随之也不知不觉耗尽了储存许久的能量。在大树底下的第二个春天,狂草的生命力便赶不上往常了,然而,大树似乎毫无变化,依旧叶落根生。
在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里,狂草与大树的交流仅止于微风,它们贴得很近,狂草几乎长到了大树的身体里。天气好的时候,露水依旧会惠顾这两位老友,狂草习惯了这种若即若离的爱情,往日的激情随流年渐逝渐远。狂草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不再有那股疯狂的劲头,它想自己是否老的与大树一样了,不露声色、不再激动、不爱动摇。
狂草依旧是株草,它感伤、脆弱、犹疑。风起时,它伴随起舞,风停时,它垂下头帘。它希望在有生的日子里,解开树的谜语——隐忍的木的内在,大树的不语与静默。在一种驻望的姿态中,狂草保持了很久,希望用仰起的脖颈观察大树,用弱小而不屈的身姿贴近大树的枝叶。大树也开始觉得,其实狂草与自己的叶很像,也许前世它们有着共同的血脉。
在与大树厮守的日子里,狂草听到了大树静默背后的声音,那是树干深处的磁场,微风悄悄带着它们贴近狂草,大树不语,却能感悟大地。狂草这么想着的时候,它已开始枯萎,当它枯萎的时候,它开始感觉回归大地——那些它种子年代的记忆、那些曾经的狂傲、那些悲伤与欢乐……都逐渐化为土壤,埋在大树脚下。
大树认定的东西不会动摇:它是一棵狂草,疯狂到让身体融化的草。它把身体消融在自己脚下,也把悲伤埋葬在自己体内。
狂草没有长成它希望成为的大树,在千里之外,它邂逅了一棵树,死后,它成了这棵大树的一部分。
【 在 klbs 的大作中提到: 】
: 十几年前的那篇文章还能找到吗,如果方便的话也可以发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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