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远去的人和远去的故乡好像总在滴滴答答下着雨。古老的水城门旁,湿漉漉的青苔爬满了大姨家老宅的石板路,氤氲着朦胧的湿气。曾经的时光偶然飞梭进那个养着小猫、乌龟和金鱼的天井,掀开那些已经不存在的院墙一角,是被岁月冲淡褪去的往事和已经逝去的人。
在石板路的转角口,大姨家又高又细的门洞,被夹在朝 向各异的水果店和杂货铺中间,仿佛细长的匕首插在凸出的转角上。据说是以前外公的老宅,外公搬到楼房去了,大姨一家就在这两层木楼的细缝中住了很多年。小时候,每年暑假和过年,因为大姨父做的饭好吃,我都会在这个虽然狭窄,内部却别有天地的小楼里住上好一阵,和满地的小动物们玩。
我经常怀疑大姨父肥大的肚子,是否会被又长又细的门廊卡住。我笑他肚子时候,他就一边摸肚皮一边说:“我的肚子是写字台,你以后做作业就在我肚子上做吧,保准比你的桌面还平坦”。大姨父对我总是笑嘻嘻地。住在他家的日子,他比大阿姨似乎轻松很多,干什么都是从容不迫的样子。“慢悠悠地喝着老酒、慢悠悠地养花养龟、慢悠悠地做菜做饭,他在开 关厂工作,工作却好像从来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看到的他,仿佛永远只围绕一件事在生活:吃。刚买菜回来的他,最滔滔不绝,兴奋地细数哪样菜今天最新鲜,或又买到哪种他最爱吃的了。谈起吃,他有永远谈不完的话题,哪怕我这样的小孩,也经常听他说起某样菜要用怎样的做法。他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会做饭的人,而且特别愿意给大家做饭。
过年的日子,自然少不了大姨父的这位重 量级的大厨给全家老少做上一大桌。每年过年,我妈都要带着礼物去大阿姨家吃年夜饭。而礼物必须是给大姨父的,每年都是烟和酒,还都是指定的牌子。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给大阿姨礼物,必须给大姨父。我妈说大姨都交代好了,只有给大姨父面子,他才会高兴,否则他会不高兴。大姨作为长姐,总是像半个妈妈一样照顾着兄弟姐妹,虽然自己不太富裕,但口袋里哪怕有一点钱,都会接济过的不太好的兄弟姐妹。她是我见过最心善的人。而在那个时候,大姨父看起来也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每年除夕,他都一个人忙前忙后做几十个菜。烧菜的间隙,他会跑到大圆餐桌前看着落座的一大家子人,问大家哪个菜好吃,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心满意足地一边抽根烟,一边继续去烧下一个菜。有一回,只见最后上桌的他,焦急地在一大盘红烧鸡块中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想夹的那块,然后忍不住说:“鸡屁股呢?”。我其实看到,是我爸之前夹走了,吃了一口还吐掉了,但在嘈杂的一堆人中,我爸没听到大姨父的问题。而大姨父还在心心念找他最爱吃的鸡屁股……
大姨父的特殊pi好也许不止爱吃鸡屁股。小时候之所以愿意去阿姨家住几天,是因为大姨父养的满屋子的动物。其实大姨家的两个哥哥比我大得有点多,已经几乎玩不到一块了,所以住他们家时,每天陪伴我的,是那个神奇的天井和那些神奇的动物。
天井靠近餐厅的一头,是一个非常大的鱼缸,鱼缸里有大姨父心爱的各种小鱼,我就整天看着那换气的泡泡,从水草和小鱼间冒出,想那些脑袋大的红色金鱼,如果长太大了,一定会被大姨父拿去烧菜。
天井是这栋狭长屋子里我所有乐趣所在了。天井一头是一个小池塘,小到只能养几只乌龟,好像还是那种长得有点可怕的绿毛龟,整天一动不动地趴在石头上,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其实有点害怕。小池塘顶头也是天井的尽头,是人无法通过的非常小的一滩泥地,在一片竹叶底下,大姨父偶尔会养一两只鸡鸭,但也时不时会被吃掉不见了。经常有两只小猫穿梭在天井的青石板和屋里的水泥地之间。我不太敢摸小猫,因为屋子不大,有一回踩到了小猫的尾巴,它跳了起来差点咬我一口。
我常常在下着朦朦细雨的小天井发呆,看小雨打在青砖的墙面,看天井里的小树小花,有那些片刻可以躲开人群。然而,终也避免不了闯祸的日子。从又窄又难走的楼梯上去,是大姨家的卧室,卧室的床总是又硬又高。特别小的时候,我偶尔会睡在大姨父身边,他打着呼噜震天响,起床后就说:“你晚上踢足球了吧!是不是我的肚皮太圆了?你左一脚,右一脚,射了都少次门啊?”有一年刚过完年,我照旧在除夕后在大姨家又多住了几天。傍晚,我坐在床上的边缘处,正和小哥哥打打闹闹,却突然从床上摔了下去,床非常高,而我摔得很巧,正好眼角磕在了床边一张方凳的尖角上。眉毛处划了一条血口子,大阿姨和姨父吓坏了,把小哥哥说了一通,赶紧带我去卫生所包扎抹药,幸运的是,差几毫米就险些刺到眼睛了,不过眉脚的边缘处,还是留下了一点印痕,还好没有明显的疤痕。
我从来没看见过大姨父发脾气,但小时候,偶尔会见到大阿姨家有氛围不对劲的时候。通常是大姨父吃完饭,就默默扭头一走,也不说去哪里,就去了小巷子的深处,可能要深更半夜才回家,我也一般不太注意到。但长大后,在我妈唠叨时才渐渐得知,大姨父过往一些对大姨做的很不好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大姨父迷恋上了du博,经常把家里的钱拿去打牌,大阿姨很是焦急,屡劝不听。有一次,就在大姨父去隔壁da牌的时候,大阿姨把他们du博打牌的事告诉了jin察,结果自然是大姨父火冒三丈 ,还打了大阿姨。大姨父脾气并不像我看到的那么好。小时候,两个哥哥学习都不好,他不是把书撕了,就是暴打他们一顿。对大阿姨,自然也经常骂骂咧咧,偶尔还会动手。后来,两个哥哥长大了,他才收敛起来,再也不敢打大阿姨了。
两个哥哥,小哥哥脾气像大阿姨,对所有人都特别友善亲切,所以就算学历不高,但因为人缘好,所以就算在外企,几千人渐渐cai员只剩下几个人时,他依然是留下的仅有的一两个小中层干部,也熬到如今都快退休了。大哥哥脾气像大姨父,对人并不亲切,学历也不行,但因为善于拍马屁 ,所以一直当着副ju长,但后来越来越被边缘化了。
后来,我读了高中,就不怎么去大姨家住了,但是每年过年还会去他那里吃年夜饭。渐渐地,连我妈也开始有点嫌弃大姨父做的年夜饭太老套路了,总是各种大荤大腥的菜太多。那会儿,大家已经开始习惯吃更清淡的东西了。不过,从小到大,不管哪次,我回家的时候,大姨父都要做好几大饭盒的五香大排骨,让我带回家吃,说我妈做的没他做的好吃。
后来,大阿姨家那狭窄而幽深的老房子终于因为市政建设被拆了。他们才搬去新楼没几年,也就是十几年前,有一天,突然听我妈说大姨父不行了。他是在做着饭时突然倒地的,送去医院以后一直昏迷不醒。他从来不去检查身体,哪怕是别人好几倍的体重,还相信自己没有高血压。那次做菜,也许站得时间长了点,也许血管已经高度堵塞,也许已经到了身体最后一根稻草的临界点。大姨父就这样因为脑溢血走了,那年,外公还没走。
在他热爱的厨房里,在一碟碟菜肴冒出的香气中,在那还没来及洗的锅碗瓢盆旁,他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告别。在某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天气,我偶尔还会想起他曾经每年都给我做好送到家的炸猪排、大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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