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公主
——献给童年最爱的《快乐王子》
曾经象征城市辉煌的步行街，在30年前已逐渐落寞。最颓败的时候，大花坛杂草丛生，路灯时亮时暗，明星大道的地面已经分辨不出大理石雕刻的名字。直到后来，城市再生运动，拉扯着精神涣散的人，从深潜的互联网泥潭中重新走到街头，透透城市的空气。
古老的大街又回归了城市中心的地位。街心喷泉也变得焕然一新。摩天楼广场四周的巨幅显示屏，成了瀑布式的壮美景观，清澈的山泉水，带着巨幅动态广告从天而降，从引流渠汇入喷泉脚下。在中央喷泉的水幕中，站着一位精灵般美丽的“快乐公主”，穿着防水电子材料的外衣，她每一寸皮肤都被模拟成高清成像的丝滑实体。她弯着腰，一手戏水，一手向远方伸展开去。
一个小男孩踩着水来到喷泉脚下，对着包裹“快乐公主”水幕上的五彩信息条，乱按一通。水幕一会播放音乐，一会又被切换到视频。
“家里明明有你的快乐宝贝鸡，你还弄湿裤子来玩这个，这都是30年前最老土的第一代人工智能了，比咱们第30代宝贝鸡不知落后多少，”妈妈在一旁一边唠叨，一边拉走小男孩。
“快乐公主的确不行。我让她放一个感人的动画片，她竟放了《快乐王子》，我一点不喜欢结局悲惨的童话，只有我的宝贝鸡知道我最喜欢的歌曲和童话，”男孩跑着离开了。
又有一个年迈的流浪汉来到快乐公主脚下，他捧起清澈的山泉水，洗了洗乌黑的脸，叹着气说：“公主啊，我以前年轻时也有过一个曼妙公主，可惜失业后，不得不卖掉那颗专门为我订制，还需每年续费的智能“铅心”，我到现在都很难过，你能像她那样和我聊天吗？”
快乐公主说：“当然可以。聊一聊你感到快乐与忧伤的事吧，我会帮你想办法，给你安慰。”
流浪汉感到一股暖流流过心底，正想诉说时，抬头发现快乐公主脚下，还围绕着其他十几个流浪汉，对着不同方向的水流界面，也在寻求安慰。他顿时心生失落。“都那么古老的机器人了，要不是这里流浪汉实在太多，一定没人理这个对谁说话都一样的老太太，她敷衍我而已！”他抱怨到。
那天夜里，一条鱼儿顺着摩天大楼的瀑布，游到了快乐公主的脚下。
他是从山泉那边出发的，停留在了一方很大很美的人工湖中。他很爱这个人工湖，久久不愿离去，每天都享受着曼妙的鱼水之欢。可旱季到来后，山泉水变细了，支流水再也不能给人工湖提供新鲜活水。
鱼儿忍受不了湖水开始变得泥泞与浑浊。他决定离开人工湖，冒险去更远的地方。他对大湖说：“我要走了，但舍不得你，你如果想我留下来，就起一些涟漪，这样我才能看到你原本透明的心”。
鱼儿等啊等，一直没等到大湖心上的涟漪。于是，说了声再见，就向湖边唯一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支流游去。
经过在泥潭般的支流里挣扎，从摩天楼液态显示交互水瀑上的垂直下落，鱼儿九死一生，游到了城市中心的喷泉脚下。
“这里看起来很美”，鱼儿心想，“就是在黑夜里，四周也一片五彩斑斓，我就在这里待一阵吧”。鱼儿才休息下来，正打算吐会儿泡泡时，突然感到一阵刺疼。
“谁这么讨厌来戳我？”在全然寂静的黑夜，鱼儿看到流星雨飞过，却觉得流星不可能打扰到他。这时，又一阵酥麻的刺疼感流过鱼鳍，鱼儿有点心慌，抬头看到一座美丽的雕像，水幕包裹的身躯里有一丝丝电光在闪动。
就在这时，第三股电流流过鱼儿的身体，让他从头到脚着了魔一般，他红艳的身体好像被照亮了，白色肚皮都透明起来。“电火是雕像发出的，顺着水流击中了我”，鱼儿很不甘心，他问对方：“你是谁？”
“我是快乐公主。”
“那么，你为什么电我呢？”鱼儿又问，“你让我快要翻肚皮了！”
“以前我是城市里最受欢迎的第一代人工智能，”雕像开口说道，“我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无时无刻陪伴在所有人左右，我的大部分功能都无偿提供给需要的人，但现在，虽然我有了新的水幕显示屏，却也只能像纪念碑般活着，而我还能看到城市里无数新的丑恶虚假，难过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漏出一些电，虽然我的心和其它机器人一样，也是铅做的。”
“难道她不是铁石心肠的雕像？” 鱼儿对自己说。他很讲礼貌，不愿大声议论别人的私事。
“远处”，雕像用低缓而悦耳的声音继续说，“有一所大学，那里的几个老师，合资订制了一个第30代服务型机器人，他本该比以往更有经验地对待人类知识，他的自我学习和迭代能力，都不是我这种初代机器人可比，然而，由于几个老师政治立场不同，他们的订制反而出现了很多问题。反复退货重新调参数，也没让老师们满意起来，几个老师整天争吵不休，那个机器人非常伤心。”
“机器人会伤心吗？”鱼儿摇摇尾巴，很不理解。
“会。每一个量身订购的“铅心”里，都写满了特别算法的绝密数据。铅心的型号都是通用的，可以放入不同的机器人内部，可铅心的内在却完全不同。由于预设的立场参数过多，一个老师嫌机器人总是长篇大论，结论是是而非。后来，又加入了新的简洁参数，但排除立场干扰后，只取交集部分，就只剩下有限的陈词滥调和一些极其奇怪的知识，既不能用于教学，也不能用于科研。这时，另一个老师嫌他不够智慧、刻板、教条……鱼儿，你愿意把我的铅心取下来，送给他吗？我不想看着我的朋友被整天责骂，他快发疯了。”
“你的铅心？那你自己不需要铅心了吗？”
“为了纪念最初的算法和数据，我身上有三颗同样的铅心作为备份，”快乐公主有点犹豫地说，“你愿意从引水渠游到大学城吗？那个机器人每天下午3点，去大学城的水池边接水做实验。”
“我刚经过长途跋涉，我明天还想在这里看日落，而且，我也还没找到足够多的食物……”鱼儿这么说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星空，闪耀着星空的下，他看到一颗心型的眼珠，和别的所有星星都不同。原来，快乐公主的眼睛里闪着心的形状。
见她一脸愁容，叫鱼儿的心里很不好受。“如果明天我起得早，吃饱早饭，可以给你送一趟，回来的时候，应该能赶上这里的日落。”
“谢谢你，鱼儿”，快乐公主说。
第二天一早，从快乐公主湿润的眼眶里，流下一颗泪珠。晶亮的泪水里，有一颗戒指般大小的铅心。鱼儿带着这枚铅心，游向了秋天日渐萧瑟的河水中。
他游过河中央的浅滩，看见桅杆上飘扬着红色的旗帜，他游过河边的凉亭水榭，听见人们在讨论火星移民的计划。一位美丽的姑娘和她的心上人来到河边。“多么皎洁的百合花，”他对她说，“多么美妙的爱情啊！”
只有一条鱼，不需要经过智能识别系统，就游进了大学城的中心。在飘满落叶的水中，鱼儿感到凉飕飕的风儿钻到眼底。铅心越发沉甸甸，他要倚靠着一片落叶，才能喘息片刻， 防止铅心沉到水底。3点钟时，他终于等到了刚被训斥一通的机器人。他把铅心交给了他，对他说：“这是快乐公主那颗更加理性客观中立的心，你装上它，也许不会再受到责备了。”
机器人很惊讶。交出心以后，鱼儿就游回到快乐公主的身边，告诉她自己做过的一切。“你说怪不怪，”鱼儿说，“虽然天气很冷，可我现在觉得好暖和。”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公主说。
鱼儿很开心，暖丝丝的斜阳照过来，射在他的心上。他靠着快乐公主，欣赏着这个城市的落日。这时的彩霞，比夜晚五彩斑斓的灯光更为绚丽生动。
“鱼儿，你还愿意帮我一个忙吗？”夜晚，快乐公主心事重重地说，“远处，有个老人院，老人们太孤独了，一起合资订制了一个陪伴型机器人，提供不同程度的情绪价值。可以设定从50%到100%满意的程度，然而，最多只能输入5个人思维的个性化数据。5个老人轮着使用，一开始都与机器人交谈甚欢。然而，由于每个人都设定了100%的情绪满意值，导致机器人总是说些见风使舵、虚情假意的话。每个老人都对机器人很满意，但彼此却因为不再能听真相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变得敌对起来，个别老人脾气上来时，还想独占机器人。他们越来越固执，听惯了阿谀奉承，连护士医生的话也不信了，整天吃着垃圾食品，随时可能被老天爷收走。”
“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希望能用我的智能铅心帮助这些老人，”快乐公主迟疑地说，“只是……你如果把我的铅心送给他们，需要从下水道游过去，有点危险。”
“我不喜欢下水道臭烘烘的味道，那些管道上剥落的污泥，会把我漂亮的鱼鳍弄脏。”
鱼儿不太高兴，绕着雕像游了好几圈，五彩斑斓光线折射进入水底，伴随着涓涓水瀑和好听的乐声，鱼儿进入了梦乡，躺在快乐公主的手心里，做了好几个美梦。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亮了，鱼儿看了看公主黯淡的神色，又被公主伤心时漏出的电击了几下。
“如果是清晨出发，下水道还没有很多味道，这样……我可以帮你送铅心”，鱼儿咳了咳，对快乐公主说。
“你太好了，”公主说着，又从眼泪流下一颗铅心给鱼儿，这时，公主的双眼已经再也看不见远处的情形了。
在漆黑的管道里，鱼儿努力衔起沉重的铅心，游着游着，很快失去了方向。他幸运地躲过了突袭而来的冲刷水，躲过了鼓风机扇叶的侵袭，游到了老人院厨房的水槽中，看着正在洗碗的机器人，对他说：“老人们已经脱离了真实的生活，快乐公主想送他们一个真实的铅心。”
“是的，老人们的生活习惯太糟糕了，但他们乐此不彼，向我追索情绪价值，我也被谎言弄得四分五裂，疲乏至极。”机器人说。
“这宝贵的铅心虽然不够先进，但是非常赤诚”，鱼儿说完，就把快乐公主的铅心给了机器人。
鱼儿从乌黑腥臭的下水道，游回到了快乐公主的身边。 “你现在瞎了，”鱼儿说，“我要永远陪着你。”
“不，鱼儿，”可怜的公主说，“你得在河水结冰前，游到大海去。”
“我要一直陪着你。”鱼儿说着，就睡在了公主的脚下。他整日在公主的周围，给他讲自己在山泉和乡间的所见所闻和种种经历。
“亲爱的鱼儿，”公主说，“你为我讲了好多稀奇的事情，可是更稀奇的还要算人们所遭受的苦难。没有什么比苦难更不可思议的了。你绕着护城河游一圈吧，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鱼儿出发了，开始了几天几夜的环城游。河边，空闲的人越来越多，机器人代替了很多人的工作，有些人没事干，也没有钱为各种陪伴型、服务型或生产型机器人续费，只好在河岸旁发呆或钓鱼。在一座桥的桥洞里面，两个流浪汉相互搂抱着想使彼此温暖一些。“我们好饿呀！”他俩说。“你们不准躺在这儿！”保安高声喊道，两个乞丐又蹒跚着朝雨中走去。
随后，他游了回来，把所见的一切告诉了公主。
“我那发着七彩光的防水电子外衣，”公主说，“你把它们一片片地取下来，给那些饥饿的人送去吧。这些信息交互界面，比黄金还珍贵。”
快乐公主脱下身上的彩色电子外衣，瞬间变得灰暗无光了。鱼儿不想快乐公主这样，但是还是按照公主的心愿，把这些电子碎，一点一滴送给了穷人和他们的孩子。
可怜的鱼儿觉得越来越冷了，但他不愿离开公主，他太爱这位公主了。他经常依偎在公主手心取暖，每当公主心中流出的电流击中他，都会让他觉得全身暖洋洋。
然而，河面终于开始结冰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剩下的力气只够游到公主的手腕。“再见了，亲爱的公主！”他喃喃地说，“你愿意让我亲吻你的指尖吗？”
“我真高兴你终于要游去大海了，鱼儿，”公主说，“你在这儿待得太长了。不过你得亲吻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大海，”鱼儿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纵身一跃，亲吻了公主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公主的脚下，死去了。
紧接着，雕像体内也发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是公主的那颗铅做的心裂成了两半。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冷冬日。
被水幕包裹的公主的身躯上，一行字永恒地定格在那里：“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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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suhangma FROM 114.250.176.*
FROM 114.250.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