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fjnet.com/texun/201804/t20180419_254713.htm佛教是已经被中国化的宗教文化,这似乎是一个公认的事情。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什么是中国化?佛教怎么中国化了?为什么说佛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中国化经验?
过去, 佛教学界讨论这个问题,常常会说,佛教中国化,是被儒化或者被道化。我认为这个说法并不是很确切。佛教传入中国以后,确实跟儒、道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交涉,中间冲突的东西很多,冲突的时间也很长。但是,里面也有很多共同的东西,所以说佛教跟中国本土的文化,特别是与儒家文化、道家文化有很多内在性的相同,这是佛教传入中国之后适应中国本土文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
但是, 绝不是说佛教中国化以后,就跟儒道完全一样。所以,“化”的问题,我觉得一定要注意。儒释道之间,“你影响我,我影响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没问题的。但是,它同时又是“你是你,我是我,儒还是儒,道还是道,佛还是佛”。这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特点——中国文化从来就是包容、多元、相互尊重的,到现在为止也还是如此。只要不破坏本土文化,不改变本土文化,不与本土文化、政治发生冲突,那么在中国文化当中就是可以包容、可以生存的。至于那些不同的东西,也可以相互尊重、相互保留。所以,“化”并不是彻底地“化”掉,而是适应一个环境,不与本土的文化、政治发生冲突,那么,不管是保留理论特色还是实践特色,都是允许的。
佛教传入中国,不管是理论还是实践,都曾经和中国文化发生了冲突。首先,在实践上,佛教要出家,这跟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绝对不同。儒家文化强调“父母在,不远游”,出家是不孝父母。佛教传入时,这就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冲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中国人才理解佛教出家的含义,特别是东晋慧远说,佛教出家是为了实现更大的孝和忠,是为了救世济民,中国人才开始慢慢地接受。
在理论上,佛教也有很多与中国文化冲突的地方,它是在印度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常常把一个人看作一个个体生命,也落脚在个体生命,这和中国文化把生命看作一个“连续性的群体生命”的生命观完全不同,所以争论也很多。在这方面,佛教为了适应中国文化,做了一个自我调整,我称之为“自我适应”。佛教把佛经里关于孝顺父母的内容都大量发扬,最典型的就是目连救母的故事,这后来成为中国民间故事,形成了非常重要的节日,这是在相当长的过程中形成的。
从理论上来说,更大的冲突是佛教的缘起理论和中国以道家为主的自然观、自然论的冲突。佛教的缘起理论强调因果之间的必然联系,而中国道家的自然观则强调因果之间的偶然关系。从范缜的《神灭论》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认为因果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这个问题一直到唐代才得以解决。比如唐代神会语录里,有人问:道家讲自然,佛家讲因缘,两者之间为什么有冲突?神会要调和这个问题,认为只讲因缘,不讲自然,这是“愚圣”;只讲自然,不讲因缘,这是“愚道”。他把两者统一起来。这个理论的统一非常有意义,把哲学的大问题——必然与偶然——统一起来,一切必然都是通过偶然呈现的,而一切的偶然后面都可以寻求它的必然。这把中国道家自然论与佛教缘起论结合得很好,解决了哲学上的一个极大的问题。因此,不一定要彼此否定,而是要把它结合得更好,这才是“化”。
佛教本土化的过程中,呈现出了文化交流的两个根本规律:一个是外来文化的自适性,一个是本土文化的包容性。如果不能把这两者处理好,没有包容,外来宗教再本土化也不行,即使本土化,也会保留很多习俗中的问题,而理论上的问题更难完全改变。因此,一定要尊重不同文化、不同宗教的习俗以及其最根本的理论。必须要包容,只要不在政治上、不在整个文化上对立,就可以存在、包容,佛教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很好的先例。佛教中国化的历程告诉我们,中国化的过程是相当复杂而且反反复复的,需要的时间也很长。就拿佛经翻译来说:最初是“格义”,牵强附会;然后是“得意”,把内在含义翻译出来;再后来又要“求实”,要把原文原原本本翻译出来。三者都有好处,同时也各有缺失。所以,很多东西在实践中都是逐步完善起来的。中国的儒释道不分上下地融合在一起,是在五代、宋以后,而在此之前都是分离的。尽管彼此吸取,但各自特色也非常明显。佛教到了生活中间,才真正落实。讲到佛教中国史的时候,常常会讲,宋以后佛教衰落了。其实,佛教的很多精神、思想是完成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去了,这怎么是衰落呢?恰恰说明它更加提升了。
另外,宗教不仅要找到和本土文化的适应点,而且还要加以发展。我们常常讲,中国佛教的特质在于禅,禅宗确实是中国佛教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创新,因为禅宗在印度佛教里不是这样的形态,也不是这样的意义。释迦牟尼创立印度佛教的时候,强调的是自觉——智慧的觉悟。可是到了大乘佛教时,逐步出现了一种“救世主”的理念,拜佛、求佛、求菩萨。而到了中国禅宗,把成佛、成菩萨化为每个人自己的问题、内在的问题。悟了就是佛,迷了就是众生。所以,禅宗强调的是学佛、做佛、学菩萨、做菩萨,这和中国文化完全一致,而且又回到了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根本宗旨上去了:淡化祈求于外力的拯救,强调内心的自觉。
所以,本土化是一个相当长久、相当复杂的过程,对本土化需要耐心,也需要包容。要鼓励不同文化、不同宗教在中国文化环境下创新、发展,使之超越地区性文化背景下的各种局限。要适应中国文化传统,一定要有创新、发展,不能够回归到原来。我认为,现在宗教上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不断地对它进行还原。我曾经说,现在研究中国佛教最大的障碍就是“印度化”,研究中国佛教一定要“去印度化”,这样才能够真正让宗教和本土文化融为一体,同时又保持自己的特色。
其实,中国的文化环境是最好的。不同宗教像兄弟一样亲密地在一起,没有冲突。这就是中国文化,一种能够构建宗教和谐、和睦相处的文化。(文: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 楼宇烈 本文刊《中国宗教》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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