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题:1959~2009,我的沧桑五十年-01
我被警察带回了派出所,随后又被带到分局,在省城里很是辗转了一下子,这倒也不错,我还没在省城里转悠过呢,现如今坐着警车逛街开眼,感觉自己还挺风光的,在车上美滋滋的乐,整的押送的民警面面相觑,以为抓了个神经病。我之所以这么乐观,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打了个人嘛,属于社会治安问题,顶多拘留一阵子,我甚至准备回头打个电话请我师傅向厂里请个假,准备放出去以后在省城里再玩两天。由此可见我当时不但是个文盲,还是个法盲。最关键的是,我根本就低估了马肥婆的活动能量。由此可见,我根本不是个聪明人,只是个耍着小聪明的蠢材,这种自不量力的愚蠢几乎让我生不如死。
后来提审我的警察告诉我,徐教授躺了仨月就出院了,跟我预计的半年有些差距,也不知道是我打得轻了还是这厮当右派的时候挨打挨惯了。马肥婆在医院躺着死活不出来,说我把她踢成脑膜炎了,真他妈的,没听说过脑膜炎是踢出来的。还说我把她弟弟脑袋踢坏了,现在她弟弟有点傻了。这也纯属诬陷,照我看她弟弟本来就有点傻,否则为什么我把他踢到墙根上,他又骨碌过来抱我的腿,来回好几次,不是傻子哪能干出这种事?总之马肥婆是讹上我了,通过她爸爸马书记给学校施压,说光天化日之下,有个歹徒在堂堂社会主义校园里行凶,目无法纪,是何等的猖狂,又给学校造成了何等的恶劣影响。这样严重的刑事案件不严办的话,国法不容,天理不容。学校又找公安机关交涉,要求严肃处理歹徒,打击刑事犯罪,净化办学环境等等。我这边根本没什么人说的上话,就算我家里知道这事,也没这个能力去走后门帮忙,何况我家里目前还不知道这事,更何况马书记不但施加了压力,还各处送了礼使了钱,要求务必致我于死地。又正赶上当时社会上在严打,当地的大案又不是太多,分局领导们正在头疼,赶巧我送上门来,焉能轻易放过?于是当即把我的案子当作典型案例来处理。种种因素加在一起,不判我个十年八年,恐怕连我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我的案情比较简单,因此审讯非常顺利,我对所有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预审的警察对我良好的认罪态度非常满意,纷纷夸奖我是模范嫌疑犯,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竹筒倒豆子,交代的一干二净。”等我把所有他们需要的豆子倒出来之后,他们笑眯眯的准备离开,这时候我问了一句:“警察同志,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我还想在城里转转呢?”预审员同志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着急,你态度这么好,我们会考虑从轻处理的。”我点了点头说:“谢谢啊。”临出门他又补了一句:“应该五,六年就出来了。”
这句话听到我耳朵里犹如五雷轰顶,直接把我炸傻了,我一把拉住要出门的警察,问道:“啥?什么五,六年?”警察吓一跳,厉声道:“松手,要不给你加一条袭警!”我松开手,脑子里一片茫然,如坠梦中。后面警察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见,又好像听见了,好像大意是让我进去以后好好学学法,出来以后重新做人之类的。我觉得他们不是在对我说话,一定是在说另外一个人。可是这屋里戴着手铐的就只有我一个,他们板上钉钉,说的又绝对是我。我心头涌起一阵荒谬怪诞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一分为二,他们说的是另外一个虚构的我,而真实的我根本没事,只是坐在这里看热闹而已。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被架起来往外走,我才终于明白这不是开玩笑,根本不存在两个我,就是这一个,打了人的是这个,要坐牢的也是这个,一瞬间我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当天我就被羁押在分局看守所里,里面还关着一老一少,也是满脸的惊恐和无助,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我也无心和他们搭讪,何况这里也不是搭讪的地方。我心里百感交集,有绝望,有后悔,有害怕,有伤心。但是更多的是对苗苗的愧疚,她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怎样?会来看我吗?还是会恨我如此愚蠢,从此不见我的面?我不敢往下想,只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四肢发软。虽然我的前程算不上如花似锦,但是至少有希望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而现在,所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幸福瞬间离我而去,关于未来的梦想从此变得遥不可及,我绝望得几乎要以头戗地,唯死而已。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只听见另外两位也翻来覆去地长吁短叹,相信也正忍受着绝望的煎熬。我突然对自由无比渴望,渴望和苗苗翻墙逛公园,扒厕所看电影的日子,渴望我独自一人在漆黑的街上游荡偷窨井盖子的日子,甚至渴望我在云南割橡胶树吃蚊子喝玻璃汤的日子。那些日子里,不管是快乐还是痛苦,我都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而今这种这种自由突然被被剥夺,只剩下孤独和无助陪伴着我,一瞬间我才发现,原来一堵薄薄的高墙,便是天堂地狱之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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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案子经过预审后就放下了,突然间热情的警察同志都不见了,没人理我了,我们牢房里的人进进出出,换得很勤,今天这个被带走了,明天那个又进来了。唯独我孤零零在里面坐着,就好像我原本就住在这里,属于监狱设施的一部分一样。我开始怀疑他们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因为这种事曾经发生过,我在云南支边的时候有一次王连长带着我们参加团里组织的大会战,大家坐着车跑了20里去山上开荒,干活的时候我在山上打了个小盹,醒了以后人全没了,就剩下我一个。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往回走,正走到气急败坏的时候,王连长领着班长开着车来找我。我揪住班长就骂,说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把我一个人扔在山里头,当我是弃婴呢?王连长说别骂了小赵,要不是你们班长想起你来,你还指不定要在山里呆几天呢。我心中略感歉意,问班长你怎么想起我来的?班长说晚饭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蛇鼠一窝汤,才想起来把你忘在山里了。这话把我气完了,说班长你要不是为了喝汤你他妈的恐怕连我姓啥都记不住。
这次他们是不是又把我忘了?在云南把我忘了还不要紧,我还可以轮起两条腿往回走,在这要是把我忘了,我就只好自己烂掉了。我甚至很怀念预审我的那个预审员,由于我的配合,我们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会也把我忘了吧?哦,我明白了,他夸我是模范嫌疑犯,言下之意就是准备让我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给其他犯人做个榜样吧?
我一天天胡思乱想,一会儿安慰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就坐几年牢吗?坐牢的多了,也没看见谁因为要坐牢就不活了。一会儿又充满绝望,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工作肯定没了,对象还说不定,不过十有八九也飞了。我他妈的还活什么活?
日子过得很漫长,我从来没发现一天是如此漫长,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使坏把一天改成了48小时。我靠在墙边,盯着从狭小的窗户射进来的一缕阳光,盯到头晕眼花,也没觉得它动一动。急得我恨不得上去推一把,好让它挪得快一点。可见当时的我已经基本上疯了。
这期间我妈领着赵四清来看过我一次,给我带了点东西。老太太哭得哇哇的,上来就给我一个嘴巴,差点把我的铲子脸给扇斜了,把警察同志都吓着了,打完了又说你是个傻子吧小六,你怎么就不用用你的狗脑子,你不知道打人犯法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傻愣愣的坐着,心说你知道打人犯法,不照样抽我一嘴巴。等老太太哭够了安静下来,我问她家里情况怎么样?我妈说我爹气病了,还说我要是能活着出去,出去的时候他还活着的话,他就亲自动手宰了我。我又问四姐怎么样了,我妈说学校没处分你四姐,听说是那个徐教授去说了情,承认是自己先找的你四姐,所有的错都在他,跟你四姐没关系。还听说徐教授不但自己不出国了,还拼着要跳楼,给你四姐争取了一个公费留学的机会,说是去什么大家拿。我一听这话更来气,心想这姓徐的他妈的跳楼还跳上瘾了,你要早这样,我他妈的也不会坐牢了,真是欠揍。这时候赵四清纠正说:“妈,是加拿大,什么大家拿?拿什么拿?不要钱啊。”说得屋里的人都笑,气氛稍显轻松了一些。我又问我四姐怎么没来。赵四清撇撇嘴说:“你把人家心爱的人给打了,还指望人家来看你?六哥,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低下头沉默无语,小七说得对,干这种吃力倒霉不讨好的事,必然是脑子坏掉了。我嘱咐我妈说这事先不要让苗苗知道,她要是来找我,你就跟她说出车祸死了。我妈说你当人家苗苗是傻子?那么好骗。她来找过你好几次了,我都说你出差没回来。唉,好好一个媳妇,眼看着鸡飞蛋打了,小六啊,你就作孽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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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走了以后,我回到牢房好好考虑一下,关于我四姐,我不能怪她,小七的话有道理,我打了她喜欢的人,凭什么还指望她原谅我,好在她的学业并没有受影响,否则我可成千古罪人了。至于苗苗,我必须跟她了断一下,就算她不在乎我是罪犯,她家里人会怎么看,别人会怎么看?走出去到处有人指指戳戳,那滋味绝对不好受。再说就目前的情况看,我至少得蹲个五,六年,就这么让人家在外面干等着?那也实在太缺德了点,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拿预审员的话说,好人能到这地方来吗?)可是也干不出这种事,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早点断了吧。想到此处,我心如刀绞,万箭穿心般的难受,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我是真舍不得啊。
大概我妈看过我一个礼拜之后,我被通知参加全市公捕公判大会,被剃了个秃头,通知我的那个警察还让我准备准备,那时候我已经基本平静下来,不太想自己的事了。我心说我有什么好准备的,要准备也是你们准备啊,至少要准备根麻绳吧。那时候不流行请律师,说实话,我觉得请律师这招不错,不管真的假的,有用没用,至少还有个人帮你说话,让你感觉不是那么孤单。那时候就流行这种公判大会,十几二十个犯人拿麻绳捆着排成一溜,站在场地中间,而且待遇还不错,一人后面配俩武警,摁着你的脑袋,取低头认罪之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的广大群众,还有集体组织还收教育的中小学生。一个审判员神情激昂地宣布你的罪行,成千上万双眼睛看着你,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有点像现在的某某明星演唱会,只不过明星胸前的是鲜花,我们胸前是块牌子,上书××犯×××,演唱会下面的群众手里挥的是荧光棒,公判会下面的群众手里挥的没准是板砖。除此之外,其他的感觉都很像。公判完了以后,大家再上卡车站好,仍旧是一人配两个武警,拉着游一圈街,判了死刑的直接拉刑场验明正身挨枪子儿,剩下的该上哪上哪。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参加公判大会那天天气还不错,晴空万里,很适合举行大型集会。而且捆我的那俩武警知道我不是要挨枪子儿的,捆的也不是很结实,我甚至还能活动活动筋骨,感觉还不错。我就是对自己胸前的那块牌子不太满意,上面写道:流氓犯赵超美。我跟警察说你们是不是把我和谁的牌子挂反了,我是打人,应该属于故意伤害罪,怎么能是流氓犯呢?警察说没有故意伤害犯的牌子,也没有这么写的,太拗口,反正你们这一起子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算都叫流氓也不过分,你就挂着吧你。
我们被捆好了带到一个小型的体育场参加公判大会,人来的不少,这种免费的热闹,自然是不看白不看,以前参加批斗会看批斗别人,今天参加公判会让别人看,老天爷玩人的手段确实令人钦佩。我站在一众秃头中间,低着头默默站着,感觉很麻木,想起文革批斗我爹,又想起谢半截,也都是一闪而过,没什么特别体会。阳光很好,晒得我昏昏欲睡,有点东倒西歪,我后面的武警不停拽绳子,纠正我的站姿。以保证我不会像匹马一样站着就睡过去了。直到我听见审判员声如洪钟地念我的名字,我才稍微清醒了起来:“犯罪嫌疑人赵超美,男,汉族,生于1959年8月18日,现年24岁,××市人,捕前系××市纺织厂职工,1983年5月12日,犯罪嫌疑人赵超美窜入我市××师范学院医院,使用医疗器械对正在探望病人的马某某和其弟进行野蛮殴打,致使马某某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该犯还用脚反复踢打马某某的弟弟,致使其弟头部受到重创,造成严重脑震荡并伴有轻微精神分裂现象。在欧打完马某某和其弟后,该犯又窜至学校办公楼,对该校教师徐某某进行野蛮殴打,并将徐某某从二楼窗户掷下,致徐某某右侧肋骨全部断裂,头部受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行凶后,犯罪嫌疑人赵超美没有逃离犯罪现场,竟然坐在办公室内喝茶。公然向我公安机关挑衅,气焰十分嚣张。在该校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为打击刑事犯罪,保证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现批准将犯罪嫌疑人赵超美正式逮捕,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条,判处犯罪嫌疑人赵超美有期徒刑5年,剥夺政治权利2年。”
有关我的公判书算是所有参加公判大会的犯人里最简短的了,我也基本同意公判书里所陈述的事实,除了一点,就是所谓马肥婆是去医院探望病人这一说法,如果那也能叫探望,我倒是很愿意去探望一下马肥婆的妈妈。
宣读我的判决书的时候,不管围观群众也好,还是我这个当事人也好,都觉得干巴巴的没什么意思,群众们反响不甚强烈,不像我旁边站的那个戴着打红叉的牌子的强奸犯,审判员同志念他的公判书洋洋洒洒念了有十几分钟,整个犯罪过程精彩纷呈,简直令人为之倾倒,那哪是公判书啊,简直就黄色小说。这个写判决书的家伙太有才了,要是放现在,绝对能当个知名网络写手。群众们听得也是群情激昂,我估计不少人是三条腿支着地在听,连旁边那个强奸犯本主都听得津津有味,这鸟人估计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干的事竟然如此精彩,浑不理会待会儿要挨枪子,单从这点来说。倒是好生令人敬佩。
关于那天的公判大会,还有一点需要补充,虽然我的公判书没有别人的精彩,但是当审判员念我的名字的时候,群众们的反应倒是比较热烈,纷纷往前凑,大概想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个超美。连我后面那小武警也扒拉了我一把看了看,看完后明显有些失望,小声嘟囔说:“啥超美呀,还没我的解放鞋好看呢。”
这是那天公判大会唯一让我尴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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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判大会之后,我被带到红光农场劳改大队接受劳动改造,正式从一名在押犯变成一名劳改犯,我被分配到5中队,住第9监舍,编号5911。管教把我带到监舍,跟里面十几个秃头简单讲了几句,无非是些注意团结监督改造之类的话。这个管教姓金,长一对三角眼,后来我知道犯人们都管他叫金三角,意思不光是说他有一对三角眼,为人也挺毒,对犯了错误的犯人毫不留情。听说当年曾经把一个老九打得屎尿齐流,还逼着那个老九吃下去,幸亏其他管教给劝开了,要不然那个老九就得自产自销,自己搞循环再利用了。这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姓金的不好惹,第二,臭老九不是人。
金管教说完后又跟我交代了一下改造政策,嘱咐我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点头答应。抱着自己的铺盖进了监舍,后面金管教“咣当”一声关上铁门,我的心里一颤,知道自己这回是玩真的了。握环视了一下屋里,靠墙是一排大通铺,对面墙上有一面小铁窗,十几个犯人坐在上面,其中一个看着我怒了努嘴,示意我过去,看样子是所谓的牢头了。我走过去,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道:“蝎子,给他安排个地儿。”一个小个子犯人站起来指着通铺上一个地方说:“你睡那。”我看了一眼,那地方只有细细的一条,倒是够放一根拖把的。我把铺盖扔在墙角说:“我睡这。”那个叫蝎子的一步窜过来,照我脸上就是一拳,嘴里骂道:“妈个逼的让你睡哪你就睡哪,轮得上你挑吗?”我登时火冒三丈,一把掐住蝎子的脖子用力一送,蝎子一路后退,直退到墙角才停住,嘴里骂道:“哎呀,草你妈的还敢还手。”说着就有要冲过来,我烧了两年锅炉,别的没学会,两只膀子倒是有把子力气,就是比我大一号的,也不见得拿的下我,何况是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小个子。看见蝎子过来,我作势也要往前冲,就听见那个牢头喊道:“停手!”我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牢头,心想怎么着?要亲自上?你我也不怵。
牢头盯了我一会儿,闷声道:“老弟,什么案子?”
“故意伤害。”我回答。
“说说。”牢头又问。
“有个孙子我看着不顺眼,把他从楼上扔下去了。”我答道。
牢头点点头说:“老弟,这不是你耍狠的地方,这有这的规矩,你要坏规矩,不要怪我不客气。”
“我没打算坏规矩。”我说:“可是这巴掌大的地方睡得下人吗?睡只蟑螂都伸不开腿。”
“你们把铺盖挪挪,给老弟腾个地方。”牢头说。
两个人站起来挪了一下自己的铺盖,挪得极不情愿,露出来的空间仍旧不大,要是睡蟑螂的话,大概能够伸开腿了,但是睡我的话还差远着呢。我心想我见好就收吧,先把东西放这,到睡觉的时候,大家再各凭实力,看看谁有本事把谁挤死。
蝎子站在墙根一直没动,大该觉得丢了面子,一定瞪着我。我也不怕他,小样,想欺负我?再敢支吾一脚踩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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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也证明了自己不是好欺负的。这个可笑的想法只持续到当天晚上,这倒也不错,我有许多可笑想法,其可笑之处都很快被证明了,这至少能够及时阻止我把那些可笑想法发扬光大,否则我会变成一个可笑之人,直到死的那天都不知道别人在笑什么,那可就有点不妙了。
晚上熄灯以后我躺在大通铺上,虽然地方有点小,可是我很快睡着了,说来奇怪,在分局看守所的时候我彻夜难眠,脑浆子向开水一样沸腾,可真等判了刑,心里倒踏实了。也许我已经接受了成为一个劳改犯的事实了,这是好事,后来我才明白,当某件不幸的事发生了以后,你越早接受这一事实,就能越早进入状态,也就越早能不那么痛苦。
我记得我当时正在做梦做一个有关吃饭的梦,吃的好像有油茶面,有蛇鼠一窝汤,还有猪蹄子什么的,说来好笑,有些好东西我不但没吃过,连见也没见过,所以只好连做梦都做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在我看来,那就是人间美味了。总之就是在做这样一个有关吃的梦,还梦见一帮人,有王连长,有班长,有赵跃进等等,正准备吃的时候发现没有筷子,把我急得火烧火燎的,又怕别人抢,只好用手去抓那个猪爪子,我刚把手伸过去,那个猪爪子突然把我抓住了。我吓了一跳,醒了过来,黑暗中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被谁抓住了,然后有人蒙住了我的脑袋,把我拖到地上,接着就有无数只脚开始踢我,有的踢在我脸上,有的踢在我腰上,还有人踢在我胯下,我立即明白自己遭暗算了,我努力想挣扎起来,可是根本起不来,我只好缩成一团,护住自己的紧要部位,一声不出闷头硬扛。只觉得踢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心里十分纳闷,怎么这么多人踢我?他妈的这屋里没这么多人啊?难不成连管教也进来踢两脚解解闷?
这顿脚踢了有大概十几分钟,然后突然之间人就全没了。我被踢的七荤八素,要不是烧锅炉烧出个好身板,恐怕就被活活踢死了,饶是如此,我也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尤其是腰上和下身疼得厉害,我甚至怀疑自己其实已经被踢散了架,只不过这帮孙子怕管教发现,又把我重新拼装了一下,零件装没装错都不知道,没准装完了还多出俩零件呢。我依旧不出声,想站起来回铺上。可是实在站不起来。只好就在地上摆了个S造型躺着。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我草,这GOU日的挺抗造啊,他妈的是昏过去了还是压根没醒?”
我在地上躺倒天亮,众人起了床,有人走过来,我努力挣开被踢肿了的眼睛看了一眼,是蝎子,这孙子阴阳怪气地说:“哎呦兄弟,怎么躺地上了?不怕着凉啊?”我忍着疼说:“老子愿意,地上宽敞,你他妈的管得着吗?”这时候牢头走过来,蹲下看了看我,说:“叫管教送医务室,秀才,老鳖,你俩把他架起来。”
有人叫管教,管教进来看了一眼说:“怎么回事?”众人不吭声,管教走过来问我:“怎么回事你这是?”
“晚上睡觉从床上摔下来了。”我忍着疼说。
“放屁,从床上摔下来能摔成这样?”管教又问。
“我摔下来十几次呢。”我说。
“脸上怎么回事?还有摔脸的?”管教说。
“我脑袋先着地行不行?”我回答。
管教笑着说:“我草,你还摔出花样来了,你当你练跳水呢?”
我不再吭声,心里暗骂你妈才练跳水呢。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管教不过是在这装装孙子罢了。这厮摆摆手说:“送医务室。”我被秀才和老鳖架到医务室,大夫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吩咐老鳖和秀才说:“你们俩把他架到床上我看看。”老鳖和秀才把我架到床上,熟门熟路地解开我的衣服,扒下我的裤子,大夫走过来看了看,又四处戳了戳,说:“没什么大事,上点药吧。”说着拿酒精给我消毒,我疼得呲牙咧嘴,几次差点尿出来。我低下头看了一眼我的设备,发现损坏严重,尤其是两个蛋,肿的跟青皮桃似的,闪闪发亮。我草,幸亏我还护着点呢,要不然这帮GOU日的非把我的小鸡鸡踢飞了不可。
消完毒上完药,老鳖和秀才又过来架我,我摆摆手说不用,我得自己走两步,看看是不是有地方折了,这狗屁大夫看这两眼根本不管用,我还是自己诊断一下吧。
我从床上下来走了两步,感觉还可以,主要零件似乎问题不大,但是两个蛋被大腿一磨,疼得着实厉害,我只好弯着两条腿,像个罗圈一样迈着八字步走路。
我迈着八字步往回走,老鳖和秀才在后面跟着。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刚好碰上金三角,老金正押着一个犯人正朝我们走,一眼就看见我迈着八字步走过来,暴喊一声:“你!站住。”我和老鳖秀才全站住了,老金走过来上下打量一下我,立着眉毛训道:“你们看看,啊?这像什么样子?啊?挪着方步就走出来了?啊?你以为你逛大街呢?啊?这里是劳改队!你他妈的还大摇大摆的,你是来劳改的还是来疗养的?啊?这种态度能改造好吗?啊?咦?我教育你你还叉着个八字步?啊?你他妈的给我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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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角逼着我在烈日下立正站了两个钟头,秀才试图跟他解释一下我目前的身体状况不太适合立正,老金一巴掌就把秀才给扇到一边去了。我夹紧双腿立在阳光下,疼得两眼暴突,活像一条章鱼。我向苍天许下祝愿,祝老金一家女的做婊子男的当王八。反正老金戴着那顶大沿帽,怎么看怎么像绿毛龟。
我站到吃午饭的时候,另外一个姓吕的管教把我叫回去吃饭,我不敢再挪着方步走,只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我想我的模样一定相当怪异,因为我所到之处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妈的,当劳改犯都当得这么丢人现眼,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午饭是俩窝头和一碗菜汤,那个汤其实跟我在云南喝的玻璃汤制作工艺差不多,所以我并不觉得有多难喝,相反倒有点怀旧的感觉。下午要出去干活的时候牢头跟我说你先不用去了,我会去跟管教讲一下,说你病了。我点点头,心里暗骂你少在这跟我装逼了,红脸也是你,白脸也是你,他妈的跟我这唱川剧呢?临走的时候牢头又跟我撂了一句:“小子,这顿打叫杀威棒,谁进来都得挨,明白吗?”
杀威棒?笑死人了,我草,在这跟我玩水浒传呢?他娘的武二爷要真被关在这,挨杀威棒的指不定是谁呢,我心想。但是我自己也明白,这里的确不是我嚣张的地方,如果我还想全须全尾的走出去的话,最好像老金说的,老老实实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最先和我混熟的是秀才,秀才长得文文静静的,皮肤白皙,戴着眼睛,据说还是个大学生,人看着很老实,蔫蔫的。这种人也会坐牢,我觉得很奇怪,这是个看见蟑螂都尖叫的主啊。秀才跟我讲他的案子,竟然是强奸未遂,说是秀才上学的时候,跟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该女同学家里有钱有势,压根看不上秀才一个农村出来的,每天就把秀才耍着玩儿,秀才一来想靠该女同学的爹办留城,二来也确实挺喜欢这个女同学的骚劲儿,结果每天被呼来喝去欲罢不能,渐渐的就有点脑筋不对。有天晚上同学聚会,一帮同学去喝酒,秀才也去了,这个女同学大概喝的有点高,就坐在一个男同学大腿上,给那些同学讲秀才有多土,一帮人边喝酒边拿秀才寻开心。秀才要急,那帮人说你看看你看看,开个玩笑也急,这农村娃确实没啥肚量,搞得秀才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几乎疯掉。后来喝完酒,该女同学拉着秀才说要散步,散到没人的地方就开始疯言疯语,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累,脱的露了肉还靠在秀才身上,秀才被两坨软绵绵的肉靠的心猿意马,再加上喝了点酒,以为该女同学已经开始爱他了,就伸出手去捏那两坨让他心猿意马的肉,该女同学开始还半推半就,直到裤子被脱下来,突然翻了脸,骂秀才臭流氓,什么癞蛤蟆吃肉之类的话也一并说了出来,秀才受辱,又想起酒桌上的事,立即怒发冲冠,脱了自己的裤子,一手掐住该女同学的脖子,一手掐住该女同学的腮帮子,挺起棍子就往人家嘴里塞,准备用棍子把该女同学噎死算了。该女同学也不示弱,不等棍子进来,伸出嘴就是一口,差点把秀才的棍子给咬成双截棍。秀才疼得一声惨嚎,说来好笑,倒是秀才这一声嚎把联防队员给招来了,人家过来把秀才抓个正着,立即扭送派出所,后面的事不用说了,秀才被判了七年,我进来的时候才蹲了不到一年。
秀才还跟我讲了其他人的案子,牢头姓崔,都叫他老崔,案子是入室抢劫加故意杀人。说是老崔家里穷,他妈瞒着他上街捡破烂卖,老太太自然搬不动窨井盖子,只好捡些废纸壳子卖,有一天在一家门口看见个装电视机的大纸箱子,老太太想捡走,那家里出来一女的,说老不死的偷东西,上来就抽了老崔他妈几个嘴巴,把老太太打倒在地,半天起不来,那人转身就回去了。后来有人把老崔的妈送到医院,老太太年纪太大,直接就半身不遂,成了瘫子。老崔去找人家说理,让人家给轰了出来,找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你家老太太偷东西,要不是看在年纪大的份上,说不定也要法办一下呢,你还好意思来报案?后来老崔一打听,才知道那家的户主就是派出所长,打人的是所长老婆,这还告个屁啊。老崔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娘越想越气,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当天晚上拎着把刀找到派出所长家,把所长夫人放到在地,连捅七八刀,幸亏所长同志当天值班,不在家,否则恐怕也要吃上几刀。说来也怪,这七八刀竟然没把所长夫人捅死。后来老崔自己分析原因,说是大概因为所长夫人膘太厚,刀子捅在肥油上全打滑了。就这样,老崔被判了18年,老崔的老娘瘫在床上,不到一年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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蝎子进来是因为盗窃,过程颇有些古怪。据说蝎子本是个惯偷,而且是科班出身的,据说祖上都是积年的老贼,手艺也是祖传的。按说蝎子偷东西的手艺是没的说,这一点蝎子自己也颇自豪。但是事情却坏在一个小小保险箱上。话说蝎子某天相中一户人家,白天踩了点确定家中无人之后,晚上就翻窗户进了人家屋里,起初颇为顺利,蝎子在客厅找到不少好东西,什么梅花牌手表啊,卡尔蔡司照相机啊,都是值钱的。蝎子扫完客厅,决定进卧室看看,进了卧室在床边发现一保险箱,箱子不大,很精巧,蝎子小半辈子阅箱无数,可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保险箱,不由激起雄心万丈,决定打开看看,可是动用了所有专业工具,鼓捣了半天也没鼓捣开,一个专业研究保险箱的成功人士竟然研究不开这个小小保险箱,这一状况让蝎子老羞成怒,决定在此苦练业务水平,提高专业素养。蝎子在卧室鼓捣了几个钟头,箱子完全没有反应,眼看着天将放亮,蝎子着实有些急了,决定把箱子抬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蝎子抬着保险箱就没法再从窗户走了,只好抱着保险箱从大门走,出了门下楼,正碰上一伙计上楼,蝎子强装镇定跟那伙计擦肩而过,还点头打了个招呼,谁知道那伙计正是户主,大概打了一夜麻将,脑子也有点糊涂,也跟蝎子点点头打招呼,打完招呼接着上楼,走了几步想想不对,那人抱的箱子很眼熟,又想了想,猛地回过神来,大叫一声:“举起手来!”这伙计大概是转业兵,喊这句熟门熟路,完全出于本能。殊不知这句喊可把蝎子害苦了。蝎子一听喊,想也没想立即举起双手,保险箱平平落下,直接砸在蝎子脚面上,蝎子“嗷”的一声,抱着脚面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这一声嚎把全楼的人都弄醒了,结果自然不必说,蝎子两脚粉碎性骨折,完全丧失逃跑能力,直接被群众拖到派出所去了。
蝎子因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七年,治好了脚以后就被送来劳改。秀才跟我说,蝎子一提起这事就骂那个失主,说草他妈的喊什么不好?你喊站住我也就站住了,他妈的竟然喊举起手来?你说缺德不缺德?
关于蝎子还有件事要提一提,这件事不是蝎子自己说出来的,是管教们当笑话传的,说蝎子在分局被提审的时候问人家审讯员,那保险箱是哪出的,那么结实?人家告诉他说那是进口的。蝎子又问箱子里装的什么?审讯员说没啥,就一户口本。
老鳖的故事不是秀才讲的,因为秀才不肯讲,我问为啥?秀才说不用我讲,老鳖天天晚上自己讲,今晚上你听就是了。后来我才知道,老鳖的故事是九监舍的保留节目,熄灯前必须讲一遍。秀才是强奸未遂,老鳖是正经八百的强奸罪,一点不掺假。
老鳖这个事,《红楼梦》里有比较专业的叫法,叫做扒灰。至于为什么跟儿媳妇来一手叫扒灰我就不知道了。老鳖是当地的农民,姓毕,五十多岁,有个傻儿子,傻到什么程度,原来有个笑话说有个傻儿子把自己用的夜壶插在媳妇用的马桶里,相信不少人都知道。老鳖的儿子大概就傻到那个程度。老鳖的老婆生儿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家里也穷,续不上弦。儿子大了要续香火,可是儿子是个傻子,当地没人愿意嫁给他们家,老鳖就托人从外地给傻儿子说了个媳妇回来,媳妇也是个傻子,但是比儿子能强点,会洗衣服会做饭。媳妇说回来以后,老鳖就静待抱孙子。奈何这个儿子实在太傻了,就像前面讲的,以为自己胯下那东西除了撒尿没有啥别的功能。老鳖因势利导了好几次,丝毫没有效果,这可把老鳖急坏了,眼看毕家香火要断,说不得只好亲自上阵。开始的时候完全是为了给毕家留个种,来了几次以后觉得挺有意思的,既能接香火又能图乐子,挺不错。于是没事儿就跟傻儿媳妇整一回活动活动筋骨,要整的时候就把傻儿子撵出去玩儿。
有一天中午,老鳖又把儿子支出去,儿子在村头玩儿,碰上几个闲汉,一个就逗傻儿子说:“你媳妇呢?”傻儿子说:“在家炒菜呢。”那人又问:“你爹呢?”傻儿子又说:“在家草我媳妇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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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全乐了,说:“怎么操的?”
傻儿子说:“我媳妇在灶台前面炒菜,我爹在后面草我媳妇儿。”
众人更乐,一个说:“你个傻子少胡说八道啊。”
傻儿子急了,说:“不信我领你们回去看看。”
一帮闲汉跟着傻儿子到家一看,傻子说得分毫不差,儿媳妇站在灶台前炒菜,裤子褪到脚脖子上,老鳖站在后面,裤子也褪到脚脖子上,光着屁股忙活。众人发一声喊,冲上去就把老鳖给摁住了。有人通知了村长,村长又通知了派出所,派出所来人就把老鳖带走了,临走的时候村长还夸了老鳖一句:“行啊老鳖,一边儿做饭一边儿日,你是咱村第一人啊”。据说老鳖得到夸奖,甚是喜悦,临走的时候还嘱咐儿媳妇儿,说好好看家,等我回来接着续香火。
老鳖被带到分局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审讯员问她你是怎么强奸你儿媳妇儿的?老鳖说啥叫强奸啊?审讯员说就是你是怎么和你儿媳妇儿发生性关系的?老鳖说啥叫性关系啊?审讯员急了,说你是怎么干你儿媳妇儿的?老鳖说哦,明白了,我是反着干的。把俩审讯员差点气死过去。
后来老鳖终于弄明白干自己的傻儿媳妇儿是犯法的,要吃官司,就开始胡言乱语,每次提审说的都不一样,一会儿说在灶台前面,一会儿说在井沿儿旁边,一会儿又说在地里。最后审讯员也搞不清楚那次是真的那次是假的,就全给老鳖算真的了,反正老鳖干了不止一次,全算上也不冤枉,最后判决书里写的是:“数次强奸弱智女青年”。判了八年。
后来秀才告诉我,老鳖进来以后,他那个傻儿媳妇儿经常来看他,给他带些吃的用的,听说老鳖进来以后,那个傻姑娘自己下田种地,而且把老鳖的傻儿子照顾的不错,不缺吃不缺喝。“那个傻姑娘是个好女人,比我的女人好。”秀才说到这里,黯然神伤。
九监舍众囚徒中,以这四个人的故事最精彩,相比之下,我甚至都为自己犯罪都犯得这样无趣而羞愧万分了。其他的犯人有的是因为抢劫,有的是因为盗窃,还有一位是因为在厂里得罪了领导,被送去劳教,劳教的时候又得罪了管教,又被送来劳改,据他自己说,这辈子他啥也没干,净得罪人了。
有关杀威棒的事儿,牢头老崔又跟我谈过一次,大意是说这是牢房的规矩,没有特别针对你的意思,挨打的时候你一声都不吭,是个爷们等等,对他的话我表示理解,但仍旧耿耿于怀,还爷们呢,你们这帮贼厮鸟差点把我踢成娘们,他妈的装不知道是咋的?我很怀疑对我下黑脚的是蝎子,没什么证据,就是看他不顺眼,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跟他无冤无仇,就是看着讨厌,蝎子就属于这类人。
坐牢有个阶段最难熬,一个是刚进来的时候,一个是快出去的时候,中间的日子基本上是浑浑噩噩,一片茫然的。目前的我正处在第一个阶段,我努力适应着狱中生活,谨记树大招风的古老格言,尽量保持着低调。蝎子偶尔会找些小麻烦,我也基本还以颜色,上面有老崔镇着,老崔上面还有管教,我们俩谁都不敢太过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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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被关在省城的劳改队,所以我妈每次来看我都要坐好几个小时的汽车,老太太基本上每个月来看我一次,我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比上一次更老一些,白头发更多一些,背也更弯一些,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之每次我妈走的时候,我看着她弯曲的背影,心里都难过万分,关于我打了徐奉修被抓这件事,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除了苗苗,我没对不起别的什么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最对不住的人是我妈,老太太一共四个儿子,亲手送出去三个,只回来一个,还不小心进了监狱,她心里是什么感觉,恐怕谁都无法体会。但是自从第一次我妈来看我,抽了我一巴掌以后,老太太再也不提我打人的事,只是告诉我好好改造,别惦记家里人:“家里一切都好,不用你惦记,你就在这好好表现,好早点出来,妈盼着你回家呢。”这些话我妈每次都要说,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要告诉我,不管我干过什么,我都是她儿子。
除了我妈,还有两个人来看过我,其中一个我完全没想到,那人是我判决书里所谓的受害人之一:徐奉修。我被带到接待室的时候,看见老徐笑眯眯的坐在那里,着实吃了一惊,这厮来干什么?挨揍没挨够?专程跑来让我帮他松松骨?应该不是吧,这世上大概还没有贱成这样的人。看是看他笑嘻嘻的样子,有的确很像是专门来找揍的。
我拉过凳子坐下来看了看老徐,问道:“你来干啥?”
老徐闷着头憋了半天说:“小赵,我来看看你。”
“看我?”我冷笑一声说:“徐教授,咱俩不沾亲不带故,你还挨过我一顿胖揍,你跑来看我?”
“小赵,你姐姐的事是我不好,我已经意识到错误了,我也尽我所能进行了弥补。”老徐低声说。
“打住,老徐,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揍你不是因为我姐,是因为你欠揍。”我说。
“小赵,你看你,这样讲话就不对了,在你姐这件事上,我的确很懦弱,可是这不代表我就欠揍,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欠揍,我当右派的时候可是挨了不少揍,其中不乏一些莫名其妙的揍,所以你到我们办公室来揍我,我倒是不觉得意外。但是问题并不在挨揍上,问题是,我的确做错了事,可是我有勇气改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呢?” 徐奉修说。
听到这我几乎想笑,这孙子倒是有点可爱之处。“我草,老徐,你大老远跑来就是想让我原谅你?你整明白了没有?你应该去找我姐,让她原谅你才对,我只负责揍你,她负责原谅你。”我说。
“小赵,我跟你姐谈过了,她也原谅我了。我这次是和你姐一起来的。”徐奉修说。
“我姐在哪?”我赶紧问道。
“她在外面。”老徐说。
“她怎么不进来?”我问。
“她…,她不想进来,她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担心她,她一切都好,就要出国了。她还让我嘱咐你,让你在这里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
听到这里,我一阵气苦,她被人欺负,我帮她出气,我坐牢,她可以原谅伤害她的人,却不愿意进来看看我。整件事下来,似乎人人皆大欢喜,只有我倒了霉,而最可笑的是,我根本应该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他妈的这不是吃饱了给撑进监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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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My1999 FROM 211.99.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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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的结局,是我后来出去以后才知道的,徐奉修离了婚,我四姐却没嫁给她。赵争鸣留学去了英国,后来又辗转到德国,嫁了个德国鬼子,叫什么马库斯。九几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但是我没见着,当时我正好在外打工,家里只有我妈见着了。说来好笑,听说我四姐教我妈外国人先叫名字后叫姓,于是天天管我那个鬼子四姐夫叫哭死马,这是我妈讲给我听的。我妈还说那个鬼子细高细高的,天天猫着腰进进出出,跟钻山洞似的。我妈给他做面条,他一顿吃了四斤面,把老太太吓坏了,偷着跟我四姐说小四儿啊,这德国咋那么穷啊,孩子连碗面条都吃不上,你在那可遭老罪了。还有件事很搞笑,说这哭死马吃完了面条一高兴,大声喊道:“亲爱的妈妈您做的面条太好吃了!”说罢上来抱着老太太亲了一口,结果被老太太照脑袋上给了一锅。
至于徐奉修,后来娶了他的一个学生,这人也不是外人,就是我四姐那个室友,当年在医院楼梯间给我讲我四姐和徐奉修如何如何的那个。听说这俩人弄到一块儿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觉得自己像小肥羊一样,被人给扔锅里涮了。可是当时的我已经无意去拆穿这个小小的阴谋,只好苦笑作罢。五年的劳改生涯,我早已生猛不再,锐气尽失了。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猜得到,是苗苗。我妈跟我说过,苗苗来我家找过我好多次,我妈都已经编不出新鲜的谎了,只好躲到邻居家去。可是苗苗还不罢休,又到我师傅那软磨硬泡,我师傅磨不过苗苗,只好告诉她我因为打人被抓了进去。可是我劳改的地方我师傅并不知道,苗苗是怎么打听出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我知道苗苗早晚会来,以她的性格,是不会相信一个活人会像屁一样挥发到空气里去的。我就算躲到坟地里,她也会把我挖出来问个明白,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她来的那天我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我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一看见她,就彻底方寸大乱了。
我记得当时苗苗坐在接待室的破椅子上,旁边放着一大堆东西,有水果有罐头,看来是拎了一路。一看见我过来,苗苗的眼泪刷刷的就下来了。我越往过走心里越想翻身而逃,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最后采取的方法,却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
我坐到苗苗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努力不去看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见苗苗开口说话:“铲子,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到一边,说:“怎么了还看不出来咋的?”
“铲子。”苗苗已经泣不成声:“你咋不告诉我?”
“告诉你啥?我自己的事有必要告诉你吗?”我硬着头皮说。
“铲子,你咋的了,怎么对我这样?”苗苗哭得更厉害。
“哭他妈的什么哭?还嫌我不够倒霉是不是?要哭外面哭去。”我大声喊道。
周围的人都吓一跳,回头看着我们。连管教也瞪着眼看我。苗苗倒是止住了哭,抽泣着说:“铲子,你疯了,我是苗苗啊。”
“我知道你姓苗,不要苗苗来苗苗去的,有啥好瞄的。有事说事。”我低下声音说。
“铲子,我来看你,是要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我一定等着你,等你出来我跟你结婚。”苗苗看着我说。
“结什么婚?谁要跟你结婚?”我说。
“铲子,你怎么了?不是你跟我说你爱我,要跟我结婚的吗?”苗苗此时真的急了。
“我草,说着玩的你也当真?忒傻了点吧?”我说。
“铲子,你什么意思到底?”苗苗瞪着我,满脸通红。
“苗可欣同志,不是我说你,哪个男的骗女孩上床不用这套,玩玩嘛,你还真以为我喜欢你?老实告诉你,我女朋友可不止你一个,都是玩玩嘛,哪个也没当真。还有,你以为我每天晚上出去光撬窨井盖子了?实话跟你说,我节目多着呢。”我说。
“赵超美!”苗苗疯了一样站起来说:“你他妈的畜生!”说罢抄起手边一个罐头,照着我太阳穴抡了过来。
我草,桔子的。这是我昏过去之前脑袋里的最后想法。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脑袋上缠着纱布。旁边坐着金三角。
“醒过来了?”金三角问道。
我点点头。
“醒过来就好,啊,醒过来我就要问问你啦,啊,今天接待室的事儿我听说了,啊,赵超美,我发现你小子还真不是个好东西,啊,你还挺会玩弄女同志的,啊,说说吧,怎么回事啊?”
“管教,那女的跟我纠缠不清,影响我好好改造。”我说。
“你放屁!”金三角骂道:“你他妈的别在这跟我装大尾巴狼了,啊,事情我都已经清楚了。啊,赵超美,人家多好的姑娘,啊,你个劳改犯还狂得不行,我看你就是欠打。我在告诉你,听说那姑娘昨天就来了,因为不是探监时间,所以我们没让进,后来那姑娘就在大门口蹲了一夜,你大概不知道吧,啊?你他妈的好好想想吧你。”
我脑袋登时一懵,心里剧痛起来,那是种疼入心扉的感觉,比我脑袋上挨的那一下疼得多了。
“从今天起,你除了脱坯以外,再临时调到土方组好好改造。那什么,还有啊,回头把你撬窨井盖子的事儿也交代一下吧?”金三角说完站起来走了。
当天晚上,我像鸵鸟一样,把脑袋扎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场,我毕生没有那么伤心过,那个晚上,我毕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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