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支
[原创]末座少年——李世民的家族背景和少年时代详析(6)
若说杨坚的岳父独孤信姿容绝代,结果害得人们对他的记忆多集
中在他的外表风度上,往往忽视了他的功业才干,那么,杨坚应该没
有这种烦恼。
隋文帝杨坚据说是一个生有异象的人,按史书的说法就是:龙颔
(龙的下巴)、额头五柱入顶(额头上五条很深的直纹贯通到发际)、
目光外射(……灯泡眼)、上长下短(上身比下身长)——结合起来
看,那就是一个外星ET. 当然史书每每记载“异象”往往长得不象人,
也不好太当真。如果从传说为唐初阎立本(或传为隋郎余宁)所做的
《历代帝王图》来看,杨坚的外貌也无甚“异常”和“恐怖”之处,
其实十分端正。可是其他的记载来看,似乎也有不利于杨坚外表的证
据。据说陈后主曾让人带过一幅杨坚的画像来看,结果被吓得不轻,
连连叫人把画像拿开不肯再看。考虑到《历代帝王图》即使确然是隋
唐间作品,或有可能“溢美”之处,因此存疑。
杨坚的个性则属于“不可爱”的那种,所谓“沈深严重”,“虽
至亲昵不敢狎也”。这样的个性说不定和他的外貌也有关系。假如一
个人长得比较“恐怖”,那么他的秉性也很可能真的就此“恐怖”起
来。不原意和人亲近,沉默寡言,甚至个性带有几分冷酷。
一般认为,杨坚当了皇帝以后,猜忌苛察,其行事风格也真有几
分冷酷。
或许他也是无可奈何。
“篡乱之易,自古无如隋文者也”,获得如此评语的杨坚能够坐
上皇帝宝座,在大家看来,似乎也就是靠了他的女儿的缘故。杨坚的
长女杨丽华是宇文邕的媳妇,是宇文赟的结发妻子,不过,却不是北
周末代皇帝宇文衍的亲生母亲。所以,从血缘上严格地说,杨坚其实
也不算在欺负自己的亲外孙。
其实当时宇文赟胡闹,一共封了五个“皇后”,要说到这五个皇
后的家族,除了杨家以外,另外就是尉迟皇后家势力最大。尉迟皇后
的祖父尉迟迥是宇文泰的外甥,本身亦战功赫赫。但是宇文赟死时尉
迟迥人在河北作相州总管,一时不在长安。如果当时尉迟迥在内不在
外,杨坚是否能争得过他还是难说。即使如此,杨坚在宇文赟死后被
召为辅政时心里还是十分犹豫,在同僚中他的声望并不算高,其时也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功业和才能。
召杨坚入主辅政的,是宇文赟的宠信臣子刘昉,史书上说杨坚开
始还迟疑推辞,但刘昉一句话说得也绝:“你要做就赶快来做,你不
做我自己就做了”。
乱世无情,所谓贵为天子也没有什么性命保证,“篡乱相继”是
人们给三、四百年魏晋南北朝下的一个注脚。从曹魏篡了东汉数起,
司马氏篡掉曹魏建立两晋,五胡乱华后南北分裂,南朝东晋以降,宋、
齐、梁、陈,几乎都可以说是一个篡了另一个,北朝按北魏算起,北
齐北周亦可以被形容为魏的篡位逆臣。
人们的忠诚心是如此稀薄,“你不做就我来做”,刘昉如是说着,
在他们的眼里,宇文家竟然留下一个只有九岁的幼童,就好像把一盘
大餐放在狼群面前一样。如果杨坚当时置身事外,那么他就会成为另
一个尉迟迥,因为他的身份(太后之父)和杨家在关陇集团中的地位
加在一起,很可能让想要专权或篡位的人坐立不安,那么杨坚就会成
为一个被清洗的对象。
在我被别人清洗和我去清洗别人之间作一个选择,是不是很简单
呢?
于是杨坚接过辅政权力,先找个借口召来北周宇文氏诸王夺取他
们的权力,尉迟迥等在外不服的人也被一一派兵剪除。在这里,当初
和独孤信关系良好的韦孝宽是出兵讨伐尉迟迥等人的干将。战胜尉迟
迥等人以后,杨坚迅速地完成了篡位所有的种种花哨仪式,在前后差
不多一年的时间里,走完一切程序登上皇帝宝座。宇文氏的小皇帝和
宗室,则被全部杀了个干净。
如果和前代比一比,尽管是篡乱相继的乱世里,如此“神速”的
篡位过程依旧让人瞠目结舌。至少前代的那些篡位者们,多要先花上
许多年来挟持孱弱的“天子”建立自己的功业,很多人在第一代也不
会自背篡逆的恶名,宁可把最后的临门一脚留给后人。远者如曹操、
司马懿,近者如高欢、宇文泰。
杨坚的“猴急”,或者说让他如此“猴急”的环境,到底是怎样
的一种心态和情况呢?
看篡位看得太习惯所以全都无所谓了?关陇集团一伙武夫做事就
是直来直去(但无法解释宇文泰的情形)?贵族集团内部相对的“平
等”思想反而比较浓厚,大家并不觉得皇室就比大贵族们高多少?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杨坚此时篡位的“轻松”,却带来了日后
的许多“不轻松”。同时这一切,都将在李唐的兴起过程中留下深刻
的印记。
李渊是看着姨父这一出“其兴也太促”的大戏进入仕途的。当年
十七岁的他顶着父祖传承下来的唐国公爵号,却并无多少实权,所有
发生的一切,他除了看着以外,能做的大概等于零。
但是李氏家族里面,并不是所有人都光看不做。
李渊的叔父李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杨坚辅政一事十分不满,
并决心联合北齐诸王对付杨坚。李璋找侄儿李悊商量,李悊就把这事
告诉自己的哥哥李安——李安、李悊兄弟,就是李渊的堂兄弟了——
李安这时候却是杨坚的死党,就向杨坚告了密。于是李璋被杀,李安、
李悊兄弟则得到了杨坚的重用。
这场李氏家族的内部震荡,被记载在《隋书。李安传》里。有意
思的是作于李世民时代的隋书列传里,一字不提李璋、李安、李悊其
实是李虎后裔,是李唐的近支亲属。只有最后提到李安的儿子,有一
句“子琼嗣,少子孝恭,最有名”。这才让人忽然留意到,李孝恭,
可不就是李唐统一战争中平定江南那个赵郡王么?至于对此事的评价
也颇值得玩味,尽管李孝恭在唐初也很有一点儿地位,可唐初史臣们
对李安的按语充满了讽刺,文曰:“安、悊之于高祖(此处指隋文帝),
未有君臣之分,陷其骨肉,使就诛夷,大义灭亲,所闻异于此矣”。
叔父和堂兄们的行为,对李渊有什么影响不得而知。但是,杨坚
是他的姨父,独孤姐妹的感情看来应该不错,杨坚一即位,就让这个
外甥为执掌御刀的“千牛备身”,也就是杨坚身边的宫廷近卫,那也
应该是很信任李渊的表现。
这时候的李渊,作为一个年方十七风华正茂的少年人,未知有怎
样的风采。按《旧唐书》里的说法,李渊“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
仁容众”,《新唐书》则说得虽然简洁些却给了李渊一个“异像”,
那就是说李渊“体有三乳,性宽仁”。
不能不说,比起他姨父来,李渊的异像虽然不多,可真的是更加
让人对古人的想象力一寒。三乳,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长才长得出
来。如果从面相术的角度来说,身相论乳,多和子女有关。周文王传
说胸有四乳,所以就有“百子”。那么李渊爸爸这个比周文王差一点
点的“三乳”,是不是比喻他——呃,在五十多岁以后当上皇帝,还
一口气猛生下十七个小儿子十三个小女儿的“光辉业绩”呢?另外,
胸有三乳也许所说的是胸部宽大,亦即合于“宽仁”胸怀的气质描述。
总之,这个时候李渊应该是一个精力体力很好,但个性总体来说
温和宽厚的年轻人。当然,年少总免不了轻狂,至少此时的李渊还没
有四、五十岁以后那种老成吧。况且关陇集团尚武好胜,除了一些比
较特殊的情况外,很难想象他们培养出来的子弟会特别文弱谦和。不
过十七岁时的李渊,再年少轻狂,估计还是比许多同龄人老成些。
一般来说,父亲早逝以后,如果母亲是一个性情温和到软弱的人,
也可能在特别的溺爱下,把子女变成缺乏严父管教只有慈母放纵的狂
妄小孩。但这显然对李渊不适合,因为他的母亲、后来被李唐追尊为
元贞皇后的独孤夫人,是有名的性格严厉的人。据说她身体不好却经
常发脾气,让侍候她的仆妇子媳都不敢靠近。个人觉得独孤夫人年轻
的时候,可能还只是个性要强些。当她的丈夫过世以后,大概才在长
期寡居的生活里变得越来越严厉。人们说老寡妇都有些怪毛病,也是
生理和心理的变故使然。严厉的寡母管教下,李渊想要多轻狂一点儿,
估计也没那么多机会。
不过,李渊在这个年龄上应该还是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情,那就是
他在神武公窦毅家凭优秀的射艺,一举打败数十竞争者,迎娶到窦家
美名远播的女儿。
窦家的这位小姐,对杨坚建立的新朝应该是深怀不满甚至可以说
满腔仇恨的。
窦毅的妻子,窦家小姐的母亲,是周武帝宇文邕的同胞姐姐襄阳
长公主。襄阳公主生了下这个女儿,据说,窦家小姐是一个从三岁时
头发就和身子一样长的美女。而且这小女孩还十分聪明,教她读《女
诫》、《列女》等书,过目不忘。子女很少的武帝把这个外甥女当作
亲生女儿一样养在皇宫中,他宠爱这个女孩,和这个女孩对他的崇拜
成正比。
这个女孩的聪慧不仅仅表现记忆力强上面,据说更重要的是她
“识大体”。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有这样一件事:前面说过宇文邕不喜
欢他的突厥皇后,于是窦家的小女孩对她舅舅说,舅舅应该勉强自己
好好对待皇后,能得到突厥稳固的支持是最重要的,这样才能统一天
下。到时候,何事不可行呢?
这一个建议,或者在让人们赞叹这小女孩的早熟聪明的同时,也
有一丝丝不寒而栗。或者,“名教岂为我辈设”,一个生于贵戚长于
宫廷的女子的这一点冷酷,才让她更适合生活在上层特权阶级的圈子
里。
但窦家小姐对舅氏的忠诚心,看来还是十分热烈的。在杨坚篡隋
的时候,已经搬回家中的窦氏说过一段非常激烈的话语:如果我是一
个男子的话,我一定要为舅舅家里报仇!
当然,在李渊和关陇的众多贵族公子前去窦家求婚事,他们一定
没有听过窦家小姐在闺房里所说的那段可怕话语,只知道那女孩有多
么的美丽,又有多么的优秀,还有多么匹配的家世。以窦小姐的有名
的“聪慧”,这种不满是不会在当时公开地表露出来的。窦小姐的父
母在这个时候自然也表现得对新朝无比恭顺,再说,窦家和宇文氏是
有联姻,窦家的子弟也同样和杨氏有联姻,窦毅的一个堂兄弟就娶了
杨坚的妹妹。当然,窦毅夫妇应该是更倾向于宇文氏的,虽然他们在
窦小姐说出那段激烈话语时赶紧过来掩住女儿的口,却依旧觉得女儿
果然了不起。
于是,窦毅和襄阳公主觉得应该给如此不凡的女儿找一个不凡的
丈夫,为此他们设下了一道难题给求婚的少年郎。
按照各种描述,大约这道难题是这样的:窦家在一扇屏风的背后
画两只孔雀,让人从正面射箭,如果能射中背后的孔雀眼睛,就是他
们窦家的女婿。甚至从某些文字描述来看,窦家没有向来求亲的少年
们说明孔雀眼睛才是两老私下确定的目标,只情着让少年郎糊里糊涂
地射去。
李渊是最后一个射的,他射中了。这个很可能比同龄人老成的少
年,便很可能占了前面射的人的便宜。试想人人射来,最开始的人最
不好把握方位,甚至根本不知道到底要射什么目标。但每个人射完后,
窦家总得翻过屏风给人家看看成果,以及会有一些反应和表情。这样
一来,有心的人就能从前人留下的射洞和每次成果的比较,渐渐把握
住前后左右距离和窦家的企图。李渊沉得住气,李渊是有心人,李渊
胜利了。
很大程度上,未来重新争夺天下的新一轮乱世里,李渊的胜利也
有似于此。
所以,在大隋的“开皇大业”里,李渊的表现相对平平,倒也在
情理之中了。
杨隋的年号一共有三个,除了中间很短的四年“仁寿”以外,留
在人们记忆里最深刻的还是文帝的“开皇”和炀帝的“大业”。
“皇”,在金文里是一个燃亮的灯台形状,代表了光明。在当时
人类的视野里,最伟大的光明莫过于太阳,因此“皇”在华夏文明里
成为太阳神的代名词,再进一步日耀中天,对太阳的膜拜泛化为对
“天”的尊崇,“皇”又成了天帝的名号。
“开皇”,何其壮大的一种骄傲。
隋文杨坚,当得起这一年号吧,后人敬仰着说道。
在杨坚的时代,在北周统一黄河流域的基础上终于拿下南朝,中
国经历了三、四百年漫长的乱世以后,重新归于一统。在杨坚的时代,
对草原上强大的游牧行国突厥进行军事打击和政治上的分化瓦解,终
于使得突厥彻底地分裂为东、西两半,大大减小了北方游牧对汉地农
耕地区的威胁。在杨坚的时代,中央官员体系得以重建、梳理和改造,
秦汉以降的“三公九卿”制正式转变为隋唐之后的“三省六部”制。
在杨坚的时代,还吸取北魏北齐的经济措施,进一步稳妥地继承和发
展了均田制与租庸调制。在杨坚的时代,亦遵循北周的军事传统,继
承和发展了府兵制。在杨坚的时代,省并了州县,追查了交税户口。
在杨坚的时代,关中建起一个全新的都城大兴。在杨坚的时代,据说,
还出现了最早的科举制度。
外国人曾经编撰过一部《世界一百名人录》,里面入选的中国人
中,有一位正是大隋的开国皇帝文帝杨坚,里面并没有唐朝的皇帝。
书的编撰者有他的理由:杨坚是决定了中国封建社会后半段政治社会
形态的科举制度的创始人,这种制度又一直影响到现代,可以看作一
切文官制度的一个重要基础。所以,也许杨坚做皇帝并没有李世民成
功,但他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制度的先行者和开创者,他更伟大。
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位编撰者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前提却是杨
坚确实是科举制度的开创者。很不幸,那位编书的外国人并非历史学
者,而如今的历史学者对于科举制度之起源,更多地归于李渊。那这
就成了后话,暂且不提。不过即使科举制度有所争议,杨坚也是许多
相关制度和局面的开创者和发扬者,唐因隋制,总是没错的。
如果说杨坚有什么缺陷,历代的看法综合起来有如下几点:
一、杨坚不重视思想、学术、文化的建设,在这方面他没有做过
什么值得称道的工作。要说杨坚完全没做“精神文明”的建设那也不
对,至少他这个人相当佞佛,从杨坚的个人经历来看,据说他早年被
一个尼姑抚养成人。从当时的时局来看,周武帝“灭佛”这一简单粗
暴的做法大约也引起了一种反弹。
于是杨坚的时代,修了不少佛寺,批准很多僧人出家,并且遵奉
佛教传抄佛经,都可以算作一种文明建设。当然,中国最终确定的官
方正统学术是儒家,佞佛的皇帝不管在佛学上做了多少工作,也要被
鄙薄的,不会被视作正经的工作。况且杨坚修庙造像热心,在他的时
代也没有对佛学义理和经籍作过什么系统的探讨、分类、整理、整合。
也就是说,刻薄一点说,隋文在这里活象一个土老财,把热情都用在
了一些低俗的迷信事业上,对于佛学的哲学理论发展贡献不大。对比
一下前代同样佞佛的梁武帝,其理论钻研的精神劲儿,也比隋文强似
许多。
除了哲学思想学术以外,在那个时代里,精神文明建设的另外几
个大头分别是:小学、史学、文学、目录学和百科知识。
小学是指语言文字之学,于当时被视为思想学术的附庸和基础,
因为人之思想的交流、“存储”和传播传世,总是以语言文字为载体。
隋代在小学上有若干重要成果,然而都是私人著述并未得到官方的重
视。史学的情况也有似于此,当然正式的官方修史本自唐始,之前的
朝代修史的私人性质都比较重。另外目录学、百科知识等,在隋文时
代亦无可说之处。
隋文对于文学倒有一些态度,南北朝以来的文学的大发展主要在
南朝,杨坚认为南朝文学华而不实颇为鄙夷,同时要求人们只作有用
的实用文,有着根本否认文学的倾向。文学之为文学,以情感人以美
动人是其有别于应用文字的根本特点,南朝文学被目为中国文学之
“自觉期”,固然有过分追求形式华美的缺憾,但是杨坚只知道“实
用”二字的态度,却也显出了他的一种鄙陋。
综合来看,隋文虽号为“文”,但就他的个性和作为来看,他倒
是一个非常“现实主义”一点儿也不“文”的人。夫子所谓君子“文
质彬彬”,强调君子当在“文”与“质”里追求平衡。可杨坚却是个
重“质”不重“文”的,重“物实”不重“物虚”的,要说隋文时期
没有好好做过正经的文明建设,确实不算过分。后面我们将隋的“文
皇帝”和后来李世民的“文皇帝”比较来看的,就更可以看出这里面
的巨大差异来。
同时,我们前面已经提起过,在中国汉民族的民族潜意识里,
“文化”在全民族的心灵底层,是最深的一个烙印。所以精神文明建
设的高低,在汉民族的圈子里,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对中国人来说,
隋文杨坚的地位和口碑不能高于唐文李世民,自有其内在的合理性。
二、隋文猜忌刻薄,大臣在他的手下日子不好过,活得战战競競
的,同时他什么事都想抓在手里不原意放权,亦有违权力平衡的原则。
杨坚欺负孤儿寡妇起家,人们说,而且他之前没啥大功劳在同僚
里本不算特别出色,人们又说。最后,再加上一些似乎是天生个性的
问题,隋文总怕昔日的同僚造他的反,所以对他们杀伐残忍,心存疑
忌。并且在这样的前提下,隋文也不愿意下放权力,恨不得什么事都
抓在自己手里。
从权力平衡的角度来看,首先要说,中国虽然号称几千年专制社
会,但皇权的力量和范围总有一个限度,这倒未必是制度的缘故,而
是一种自然的限制相关。因为不管怎么样,既然皇帝仅仅是一个人,
那么他的能力总是有限的,真的能把一切权力抓在手里的皇帝从来不
曾出现过。所以皇权亦总和其他的权力形成一个平衡体系,在相互的
扶助和斗争中随历史车轮滚动向前。
在中国封建社会前期,作为一个贵族社会,和皇权平衡的是地方
世族。在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和皇权平衡的是官僚士人。不管是哪一
种,他们与皇权平衡的直接途径都是那一套官员系统。因此皇帝和他
的大臣的关系,不论是由制度规定的法律关系还是制度外的私人关系,
是这一平衡系统的衡量器。
在制度规定上,杨坚创建“三省六部”的目的,是减少大臣个体
的权力,使得臣子手握的大权尽量分散,那么就容易被皇权所控制。
这一点,倒是之前之后几千年中国历史的发展趋势。
但不管怎么样,制度规定的法律关系一旦确定,那么官员从皇权
那里应该分走多少权力就有一个定式。如果严格地遵循这个法律关系
行事,皇权自然就会被限制。所以“法外之刑”成为皇权摆脱限制自
做自为的一个手段,法外之刑越多,相应皇权就越猖獗。杨坚猜忌刻
薄大臣,很多时候都是以法外之刑的面目出现的。天子一怒就可以当
庭打死官员,这时候制度成为了一种虚设。
另外,制度外的私人关系其实也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内容。今天
我们很重视“法治”,可在中国的传统来说,更在乎的是“人治”。
这不能一棍子打死说是古人没水准。古人有古人的现实,在中国古代
的环境里,很难在一个如此广大的帝国范围内建立一个适应种种复杂
现实的精巧细致的复杂法律系统,那样成本太高,经济水平负担不起。
所以法律只能规定一些粗线条大框框,精妙的平衡和调整只能由文化、
道德、社会习俗、亲情友情等等非法治的力量来完成。
在“人治”的教条中,对于君臣关系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就是“帝
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意思就是不同
等级的君王对待他的大臣的态度不同。最了不起的天下之“帝”把他
的大臣当作自己的老师,次一等的一方之“王”则和他的大臣作朋友,
再次一等的一时之“霸”就把大臣直接当大臣,至于那些不中用的亡
国之君只会把大臣当作仆役奴才。
当然,现实的情况十分复杂,一个君主下面的臣子那么多,不可
能人人都得到划一的对待,但是也确实可以有一个总体的趋势。杨坚
的臣子恐怕没谁敢说一个“师”字,“友”也论不上,我们前面就看
到,杨坚这人其实并不怎么交接朋友远在为帝之前就是一个对人冷漠
疏远的个性。杨坚最倚重的大臣高颎原本是其岳父独孤信的故吏,很
有几分“我家旧仆”的味道。并且杨坚动不动以暴刑加于让自己发怒
的大臣,也很是不够尊重的意思。总的来说,尽管杨坚还不是“与役
处”,最高的境界也就是一个“与臣处”,也就是说,以君臣关系为
标准的话,杨坚就是一霸王,即使他自有他不得不然的环境,格调仍
旧不够高。
而且,在隋唐之时的世族们还是很骄傲的,很看重这些“面子”
问题。杨坚一心想要通过抑挫大臣来加强杨家的统治力量,乍一看也
有一时成效,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固然无法改变和根除庞大的贵族
势力,反倒种下整个关陇集团离心而去的种子。再往后看,无论是专
制力量发展到多么极端的时代,应该说贵族也好官僚也好,士大夫们
在维护皇权的同时还是希望能够保有自己的独立意志。所以对于强烈
猜忌、打压他们的皇帝,总是心里不太舒服。并且,从国家的良性运
作这个“大利”来看,皇权的过分膨胀会导致失衡和许多问题,就算
是专制社会,人们总的来说还是能够意识得到这一点。
所以,把杨坚的这些失误看在眼里的李渊,尽管也有着“篡位”
的嫌疑,有着“大家原是旧同僚”的关系,其对大臣们的态度,就比
杨家那两主好了许多。至于李世民更可以说是背着“杀兄逼父得位不
正”的大罪名上台,但他在制度建设里对制衡的重视,在君臣关系中
“与师处”、“与友处”的风度,则是不可多得的让后世士大夫们羡
叹感动的榜样。
三、杨坚“惜仓廪而轻百姓”,国家的仓库里屯积了过多物资,
从而造成经济的失衡。
封建时代提到这个问题,多从道德角度来看。现在人们则注意到
这一措施对经济平衡的破坏。
杨坚的私人生活并不奢侈,然而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的政府依旧
显得“贪婪”。对人民来说,皇帝是把财富用来过奢侈生活还是堆在
国家仓库里显摆,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是从他们那里收上去了。
简单一点来看,一直堆在仓库里比统治阶级花掉过奢侈生活还糟糕些,
因为这意味着这一批财富完全退出流通领域,即没有用来消费也不能
成为扩大生产的资本,等于大家白创造了这么一批财富,真叫作是毫
无意义的剥削。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定的储蓄依旧非常必要。不过,
似乎杨坚的物资储蓄真的太过了,这一点上他也给人几分土老财性格
的感觉。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时代久远的史书无法留给我们可以量化
研究的具体数据,只有那个时代的一些定性描述可供参考,比如一个
经典的说法就是:隋代屯积物资的几个著名的国家仓库,里面的粮食
财物一直花到唐高宗时都没花完。
屯积屯积再屯积,隋代的物资储蓄已经大大超过了正常储蓄的范
围,节俭之极的杨坚的另一面,是对财富的巨大浪费,巨大浪费又必
然建立在对生产者的严酷剥削之上。到了隋炀时代,那么快就有满地
流民,似乎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问题。
杨坚这种土老财的表现,一方面有他个人个性的缘故,是否也有
环境的影响呢?西魏北周的关陇集团从成立伊始,就长期处于一种紧
张的战争状态,加上其根据地地域相对狭小经济和财政相对困难,那
么很可能整个关陇集团一直就习惯这种严苛的适合于战时的经济控制
政策。尽量把民间财富集中在政府手里,进行统一的调节,于是国家
屯积、严厉管理、行政分配——好吧,我得说,可能读者会觉得这看
着真眼熟。若说现代人也走过如此的经济政策弯路,似乎也不当苛责
古人。
不过不管我们苛责不苛责,对于杨隋来说,此一隐忧却是非常现
实的失误,毕竟它的灭亡与之关系密切。
对于李渊来说,这一切都是他观察的对象,在杨坚的这种种得失
里面,李渊参与的依旧很少。两唐书里对李渊在杨坚治世的履历记载
地相当简单,只有单薄的一句话:“累转谯、陇、岐三州刺史”。其
中谯州在今天的安徽,地处淮河流域,原是北齐的地盘如今自然作为
北周遗产被隋所继承。
未知李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谯州刺史的,如果是在开皇初年,
那么是否和隋灭南陈的战役有关呢?
开皇八年冬天,杨隋正式展开对陈战役。当时陈朝的形势已经非
常难看,在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争夺中,最重要的是三大中间地带
的控制权,即:长江上游之巴蜀、长江中游之荆襄和长江下游之淮河。
此时这三大中间地带都已经落入隋朝手中,老实说陈朝确实没多少可
争的余地。
不过杨坚还是很小心地布置了一个大军南下多路齐进的战略,隋
朝总共出动了五十多万兵力,分成西(上游)、中(中游)、东(下
游)三大战区:西战区从上游出巴蜀,总指挥是信州总管杨素;中战
区从中游出荆襄,总指挥杨坚三子秦王杨俊;东战区从下游出淮河,
总指挥是杨坚的次子晋王杨广,由元帅长史高颎和司马王韶辅佐。在
这里,皇子杨俊是中、西两战场最高司令官,杨素受他节制,皇子杨
广是东、中、西三战场的最高司令官,杨俊、杨素受他节制。
所以,全局的第一主战场在下游的东战区。如果李渊在此前后于
淮河流域作谯州刺史,那么,他和这场平陈战役,应该有所关联。
在演义小说里,李渊不仅确乎其然地参加了平陈之役,还威风八
面抗拒杨广之帅令杀掉陈后主的宠妃。但事实上,杨广欲纳后主宠妃
张丽华时,用“戮妲己”为辞砍了这个美女脑袋的是文帝重臣行军长
史高颎,从此被杨广不满和忌恨的也是高颎,当时的李渊就算真有参
加战役,哪有轮到他来咋呼的机会。
平陈之役的时候,李渊23-24 岁,他的表弟、未来把江山“荒唐”
掉的晋王杨广20-21 岁。这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这个时候都有
着各自不同的收获。
李渊在平陈战役结束的开皇九年喜得贵子,他的正妻窦氏为他生
下了长子李建成。“建成”应该是“建功成业”的意义吧,国家新兴
勃发的时代,作为皇帝的近亲和关陇集团核心家族的主要成员,李渊
再少年老成,那一份鼓动的雄心,应该在平静温和的表面下跳动不已
才对。长子的名字即是对这个未来似乎理应继承李氏家门的儿子的期
许,也是李渊对自己的一种规划和肯定。
至于杨广就不用说了,作为平陈战役的主帅,二十岁的晋王殿下
的功业和风光,在全天下又有谁能够比得上?而且当时三路大军攻陈,
下游东路不仅是主战区,也率先取得重大战果,很快抢过长江以后对
陈之都城建康形成夹击之势。之后,甚至没有等上游和中游另外两路
前来合击,就由贺若弼一举决战打败陈军主力,然后陈朝大将任忠投
降献城,战事结束。
这等迅捷的胜利,首尾不过月余,实在叫人赞叹,至于其中的一
些小小漏洞,似乎也是微不足道了——还是可以道一道的?
当时下游东战区的隋军也大致可以看作三路:左翼贺若弼最先趁
元旦节日、陈军防备松懈时渡江;右翼韩擒虎也在同时以同样的时机
渡过长江;之后中军在杨广亲自率领下过江。本来,即使不用等上、
中游的隋军汇合,这三路无论如何是应该互相配合前进的。但是中军
被阻,贺若弼则贪功急进,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也没有做很好的侦
察工作,就冒然以劣势兵力独力和陈朝前来拦截的大军决战,虽然决
战的结果是隋军获胜,但实在很难看作贺若弼心有成算。如果不是运
气好陈军处置混乱,那么贺若弼亦可能战败。战后杨广即欲治贺若弼
的冒进之罪,杨坚以其功大未论而已。
然则不论杨广此战有无漏洞,李渊并没有在开皇年间的南征北战
中建成多大的功业就是更明显的事实。谯州刺史,是的,或者这隐约
说明他和平陈战役多少有点儿关联,但没有任何记载显示李渊因此得
到了什么荣誉。再往后,陇州是今天的陕西陇县,歧州是今天的陕西
凤翔,都是京畿附近的要地,历任这两州的刺史也很光荣重要,不过
似乎总还是欠缺了些什么,在杨坚那一系列大功大业里,直觉得李渊
更象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是李渊的个人能力平平所以难有表现吗?又或者是别的一些原因
呢?隋文对原属关陇集团的旧同僚们始终戒心很重,李渊也是关陇集
团中核心世家里最显赫的一员。于是,尽管他是隋文帝宠爱的外甥,
可是始终在一种不低可也不算高的职位上打转,是否也有某种必然性?
如果说作隋文外甥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杨家平白无故杀了不少关陇
集团的贵族,却始终未曾杀到李渊头上。
时间就那么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在这一年又一年之中,杨家的那
位晋王殿下的声望和权势则有了更加长足的发展。
陈朝灭亡后,江南和岭南还有一系列叛乱事件,于是杨坚派杨广
坐镇江都也就是扬州,算是督促杨素等人平叛。再往后,在对付突厥
的战役里,杨广亦曾领军出击,虽然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就回来了,好
歹也是一次出行。
更重要的是杨广在这些年里越来越得父母的欢心,作为对比的,
是他的长兄太子杨勇的失宠。
那时候的杨广,是一个“美仪容、少敏慧”的青年。考虑到他父
亲据说长得比较恐怖,那么他的英俊外表,八成是母亲独孤一族的遗
传吧,不知道杨广的外貌,和他那偶像一样的外公独孤信有多少相似
之处呢?
但杨广的个性,看来还是更象他父亲一些。按《隋书》的形容,
杨广为人“沉深严重”,只怕也不是个好亲近的人物。
人们又说杨广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父母尚在的这个时候,他不
奏丝竹,不近女色,独宠正妻萧氏。还作出和属下同甘共苦的表演,
史书记载的是,有一次杨广出去打猎,天下雨了,左右给他送上油衣
他不穿,说“大家都淋雨,我不能自己一个人穿油衣”。平陈之战时
虽然一度想得到张丽华,但财物一无所取,亦是天下称贤。至于交接
大臣,讨好后宫,亦不一而足。
这些都是假的,人们说,鉴于杨广无人管束后的表现。
真真假假,确实让人难辨。然不得不考虑的是,人们常常把开皇
时代的杨家晋王杨广和武德年间的李家秦王世民,拿来做比。然后叹
一扣气说,李渊不肯废长子立次子,也是怕杨隋的悲剧再现吧。或者
说,说起来李世民之所以是李世民而不是杨广,大约也因为他的前面
已经有了一个隋炀帝。
乍一看,他们真的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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