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博尔赫斯说《海滨墓园》里著名的那几行(“海啊,海永远在重新开始
/噢,沉思之后的奖赏”)简直是扯淡,沉思怎么还需要奖赏?这是虚张声势嘛。
博纳富瓦:说他虚张声势也罢,不过这也是一种忏悔:瓦雷里强调肉身性和感性,他觉
得思想剥夺了他存在的最佳部分。这首诗结尾说:“起风了!……须得努力活着!/巨型
空气翻动又合拢我的书,/ 浪敢于将迸溅的粉末撒上岩石!/ 飞逝吧,全然目眩的纸页
!”看来风、水、阳光对他而言比“书”更重要,即使后者每天都呼唤他。不论博尔赫
斯怎么想,我们都必须理解这种合法性。
……
《巴黎评论》:我们下面谈谈诗歌形式。在一篇谈论翻译的文章中,你说唯有自由体能
让你表达你想写的东西,而旧式格律已经失效。不幸的是,自由体虽然从格律限制中解
放出了某些诗歌天赋,却也为大量的废话、甚至是骗术打开了闸门。难道你依然认为一
些形式上的规范无关紧要吗?
博纳富瓦:我曾在法国传统音律学的背景下讨论过自由体的问题。的确,规则的格律在
今天没法实现。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法语里没有重音音节,我们的韵律基于音节的数
量。这意味着我们的规则格律是一种惯例性的形式,它存在的理由就是帮助诗人表达某
种思想和感觉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已经从社会中消失,因为宗教不再控制人们的心灵
。规则韵文消失于尼采说“上帝死了”的那个时代。瓦雷里或许是二十世纪唯一使用它
的伟大诗人。在法国,我们将其视为不合时宜之物。但这并未造成任何损失,因为一方
面,没有人希望韵律的松绑导致坏诗的产生;另一方面,自由体并非对韵律法则的拒绝
,恰恰相反!这些律法一直存在,真正的诗人总能遵守它们。规则韵律的特点是强制性
地遵循某些惯例规则,但这些规则绝不会提高我们聆听其他更深刻的律法的能力。事实
上,我们依旧能像以前那样使用诗歌形式的种种材料——尾韵、头韵、谐音——甚至可
能用得更好。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诗歌也是一种对语言的形式化的使用。的确,只有
形式才能让我们听到词语的音调,更确切地说,因为诗歌是一种声音性的现实,它的词
语不再受制于概念和思想的唯一权威。这使我们能通过语言之外的渠道去感知现实。诗
歌中的形式让词语的概念意义沉默化了。这是我们直接凝视世界的前提条件。
《巴黎评论》:你会不会觉得现在的诗歌变得太晦涩,太难以理解了?
博纳富瓦:哪个时代都有晦涩的、封闭性的诗人,像奈瓦尔、莫里斯·塞夫(Maurice
Scève),甚至但丁,还有一些作者把晦涩隐藏在清晰的表面之下。人们往往习惯于质
疑那些哪怕是最容易读的诗人——比如荷马和维吉尔——写就的文本,总想着通过托喻
1去发掘潜藏的意思。
换个角度说,当代诗的晦涩未必是需要抛弃的缺陷;在某些情况下,它牵扯到一种意识
,即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诗歌话语是什么?你可以看到,在古代,在中世纪,在法国大
革命席卷之前的欧洲,我们曾经有一套人人都接受的信仰、宗教表达、仪式和道德价值
观。诗人去参照它们,自然容易被理解,而不必以说教的方式去解释他们的思想——这
与诗歌写作的自然、自发的运动背道而驰。十八世纪以来,这种参照系、这种思想的统
一性已经被拆除。约翰·多恩已经预感到,从此以后,有多少个体,就有多少种世界观
。当我们想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成为自己时,比如在诗中,我们就必须将自己放置在一个
至少部分地与他人失去沟通性的平面上。最好接受这个事实,而不是假装它不存在。
比如我使用过“safre”这个词,在法国南部某个地区的土话里意思是“砂岩”。几乎我
所有的读者都不认识它,但它代表了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时刻。这提醒我们:一个人写
作时,他并不试图向自己解释他那些用词的涵义。
话虽如此,诗歌的职责终究是尽可能地普适,这要求我们去矫正、简化、拓展我们的生
活经验,使我们的言语整体上易于理解,具有第二次生命。读者必须明白,诗中存在晦
涩难懂的东西,恰恰说明词语不该被降格为概念游戏,后者反过来会催生意识形态,即
死亡。我们不能用一个个观念去理解诗歌,那会让诗歌丧失自己的基点,这个基点是经
验而非思想。
十六岁时,我第一次读到兰波和皮埃尔·让·茹夫(Pierre Jean Jouve)的某些诗,什
么都读不懂。但我完全被征服了,被迷住了。我不断重温这些词,它们教会我以另一种
方式更紧张地思考和生活。就像一道光穿透了这些词。我恢复了对词语的信任。
你反对的可能是为了掩盖经验的空虚而写得晦涩的诗。它们早晚要被遗忘!
《巴黎评论》:一首诗是怎么得来的?是从外部给予的?还是某种东西从内部激发了你
?是砂砾催生出珍珠,还是你催生出磨砺珍珠的砂砾?
博纳富瓦:诗中没有任何东西是被给予的。我从不知道一首诗在何种情境下由“灵感”
口述而成,也不认为诗要表达的情感与思想会先于诗而存在。对我来说,通常是欲望以
一种特定的诗歌话语和我相遇。为了实现这一点,词语就必须进入我那摆脱了概念网络
的内心,而概念网络存在并活跃于日常的话语。这真能实现吗?真能。当一个人感受到
的词语间的关系拒绝被分析,就像超现实主义者所谓的“图像”——因此,“疲倦之村
”(“Villages of Weariness”)和“聪明的乌鸦比以往更红地重生”,艾吕雅的这两
行诗是不能因转喻或隐喻的游戏而降格的。同时,这些作为诗歌劳作之开端的词语联想
,又不能是无来由的或与个人现实无关的。我只能从我无意识的言语中期待它们到来,
所幸,当我用触及纸的笔尖开始召唤它时,它会立刻出现,携带着既神秘又浓缩了我的
过去、未知的现在和未来的词语片段。
然后我记下这些句子。我倾听它们。我看见它们彼此做手势。它们促使我理解自己内心
的需求、记忆和幻想。这是一首诗的开端,它最终将成为完整的书,因为它关切着我所
是的一切。我往往以这种方式开始一首诗,身处于未知中,发现我的言说起始于我对自
己日常的行为和思考展开的简单观察。这是一项耗时颇多的劳动,也许会持续数年之久
。标题通常最后才出现,像一份追溯性的声明。
《巴黎评论》:你决定写一首诗,然后记下声音和词。词语是不是先于观念到来?
博纳富瓦:是的。什么塑造了诗,什么就使诗成为诗……这取决于那些长期内在于我的
动因,即便我还没意识到。只有当作品完成时我才能理解它们。
必须说明的是,我有时连续数年都不想重新开始写作:当上一本书产生的思想和图像与
我和平相处的时候。除非我发现上一本书不再能表达或梳理我与世界的关系,我不是不
会重启写作的。所以我有本诗集叫做《曾经无光之物》。某种程度上,它想表达的是:
“看,前一首诗里未被照亮的东西现在被面对面地澄清了。”
《巴黎评论》:不少作家都需要某种刺激物。你的写作需不需要什么刺激?比如,你家
里某个特殊的房间?
博纳富瓦:我想说光很重要。白昼之光,来自天空的光线。光是可感知的统一体。当你
身边有更多光线,你会更加敏感于世界的诸多情境,它的不同侧面,以及时间的奥秘。
……
《巴黎评论》:你的精力和各类作品的产量很惊人。有些人不太愿意谈论死亡,但这恰
恰是你诗中处理的主题。是因为诗像爱一样是对死亡的超越吗?
博纳富瓦:死亡在概念性的语言里是消极的,犹如洞穴与虚空,但诗歌言语可以颠覆它
,使其成为积极的东西。我同意你的看法。诗歌拉近我们和世界的距离,我们更容易感
知它的统一性,体验到这种统一性的更多元素——就像叶子,即便从树枝上落下,那一
瞬也是永恒。所以何为死亡呢?但我必须说明,这一切只在理论上成立。诗歌是不可被
抵达的,否则它就超越了死亡;我们只能接近它。所以一个人不该自称为诗人。这太自
命不凡了:这意味着他已解决了诗歌呈现的所有问题。“诗人”可以用在我们所钦佩的
他人的身上。如果有人问我是做什么的,我会说我是批评家,或者历史学家。
(原载《巴黎评论》第一百三十一期,一九九四年夏季号)
译者:秦三澍
注:
1、托喻(allegory)是一种具有比喻性质的间接表达方式,它使用一个事物(或一个人
、一个有生命或无生命的存在、一个行动)作为其他东西的符号或象征,后者往往是难
以直接表现的抽象概念或道德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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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 1923-2016 ),二十世纪法国最重要的诗人、翻译家、
文学评论家,生于法国西部卢瓦尔河下游的重镇图尔市,父亲的铁路工人,母亲是小学
教师,他早年在大学攻读哲学和数学,后来研究考古学,成为古希腊、罗马文化的专家
。1946年起发表诗作,受超现实主义影响,1953年出版其第一部诗集《论杜弗的动与静
》而轰动法国诗坛,被公认为杰作,他也因此一举成名;他后来又陆续出版诗集《昨天
的空寂的王国》(1958)、《写字石》(1965)、《门槛的诱惑》(1975)、《在影子的光芒
中》(1987)、《雪的开始与结束》(1991)和《流浪的生命》(1993)等多卷,均为传世杰
作。他先后获得过多种国际国内诗歌大奖,1981年起,他成为继瓦雷里之后在法兰西学
院讲授诗学的第二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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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秦三澍,诗人,译者,青年批评家。巴黎高等师范学院(ENS-Ulm)法语文
学博士在读,法国国家科研中心—巴黎高师—法兰西公学院“知识共和国”实验室研究
成员。主要从事20-21世纪法语、汉语诗歌的研究、批评和翻译。译有博纳富瓦《弯曲的
船板》、柯布西耶《直角之诗》、科克托《诗选1916-1955》等。
(来源:里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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