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在《胡适如何成为胡适》里讲到:
一句兼具辉煌和不着边际特点的语录体格言,会给引用者增加道德筹码,降低乃至卸除其质疑责任,在偏爱瑰伟词藻者眼里,似乎谁放弃引用,谁就明摆着吃亏。当你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必担心有人质疑你表述的可靠性,谁都知道那是修辞性夸饰;叫君王“万岁”也比“百岁”“千岁”来得安全,尽管“百岁”已经够意思了,中国历史上还不曾出现过长命百岁的君王。但“为天地立心”和“为万世开太平”不然,它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样,实质是强调知识分子使命,而使命与梦想不同,唯有具备可行性才有捍卫和履践价值。劈头盖脸就是“天地”、“万世”和“天下”,等于把使命嫁接成梦想,把语言魔化为喃喃作法的旌旗。钱锺书曾归纳“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属“虚而非伪”,“为天地立心”即属“诚而不实”,我们不必质疑张载的坦诚,但他的号召未能踩实大地,无法内在地恢宏知识分子使命——整天以“为天地立心”来自我鞭策,不可避免地会滑向颠狂梦呓。所以,缺乏“实事求是”精神的老旧知识人热衷引用它,严守知识分子言论本分、心底默念着“拿证据来”的胡适则断然排斥。
在这里,周先生提到了钱锺书所谓“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这句话出自《管锥编》,我以前大概也看到过,但是没有什么感觉。我们一般的认为,虚伪与诚实是意思相反的,而钱先生偏要自出心裁,说出一番复杂的道理。
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礼记·表记》:“子曰:‘情欲信,词欲巧”;亦见“巧”不妨“信”。诚伪系乎旨,征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谓“志”也;虚实系乎指,验夫所言之事物,墨《经》所谓“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无“害”。言者初无诬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辞”;吾闻而“尽信”焉,入言者于诬罔之罪,抑吾闻而有疑焉、斤斤辩焉,责言者蓄诬罔之心,皆“以辞害志”也。
刘美香的解说是,诗词文章中有虚有实,但虚并不代表伪,实并不代表诚,文字的虚实与文字的诚伪并不能画等号。有时为了表情达意的需要,作品中所叙述的事件或者事物并非都是真实的,但是其所表达的感情却是诚恳和真挚的。所以诗词文章有所文饰并不会有什么害处,有所夸诞也并非是捏造事实。为了更加直观地来理解“虚实”与“诚伪”,钱先生提出了两组概念:“旨”与“指”“志”与“合”。“旨”与“志”指的是内容,“指”与“合”指的是形式;形式可以是虚而不实的,但内容却是要诚而非伪的。作者设“巧词”以达“诚意”,但接受者只追究“巧词”之虚实,而不追求“志”“旨”之诚伪,因而加作者以蓄意诬罔之罪名。这其实就是孟子所谓的“以辞害志”了。诸如只责备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逐日等事之虚,而忽略甚至不解其背后坚持不懈之主旨。其责任并不在作者,而是接受者的误读。有读者将夸饰的语言作为实言而全盘相信,为什么会有读者陷入这样的误区呢?钱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其症结所在:“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
“诚而不实”--“诚而虚”--“虚而非伪”,以我的理解,所有对横渠四句的“假大空”的批评,都是读者对作者的误读,是“入言者于诬罔之罪,责言者蓄诬罔之心”。对作者,不可以“以辞害志”,因为这是语文的权利,除非你认为语文没有这个权利。对于这个“不实”,周泽雄是否定的态度。他说,劈头盖脸就是“天地”、“万世”和“天下”,等于把使命嫁接成梦想,把语言魔化为喃喃作法的旌旗;整天以“为天地立心”来自我鞭策,不可避免地会滑向颠狂梦呓。那就是说,只可以承认张载的伟大,但不可以向其模仿。读者不应该去实践,因为那样太危险了,我认为这里颇有些古怪。
钱锺书所谓“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可以帮助我们澄清历史上的故事。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有说,“儒者之学,经纬天地,而后世乃以语录为究竟,仅附答问一二条于伊洛门下,便厕儒者之列,假其名以欺世。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扦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以生民立极,天地立心,万世开太平之阔论,钤束天下,一旦有大夫之忧,当报国之日,则羲然张口如坐云雾,世道以是潦倒泥腐。”
盛珂的解释,明清易代之际的儒者,大多将明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为王门后学游谈无根、不切实际的学风。这是因为,宋代兴起的理学开启了儒学不断转向内在的理论历程,在传统的“内圣外王”结构中,代表着新兴思潮的理学家们越来越将关注的焦点放在“内圣”一面。当我们要追求能够作为所有现实道德基础的良知时,良知一定只能是单一的、纯粹的。然而,现实世界又总是复杂的、琐碎的、充满了冲突的。坚持单一的良知,就会使得我们不再关注现实世界的复杂性,不再关心现实世界的具体知识和历史。这就是黄宗羲批评的问题。儒者之学原本指向的是面向现实世界的、经世致用的实学,但宋明理学的发展到了明末,儒者们却只关注提升所谓的内在性道德,而把所有关于实际事务的关怀都看成是庸俗的学问而弃之不顾。我的理解,这里的虚与实关系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的关系。
那么,后来者有没有注意的这个关节,就是如何把横渠四句做到实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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