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卷二三·肃宗·一一
安、史之滅,自滅也,互相殺而四賊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復兩京,後之收東都,皆乘其敝而資回紇之力,李、郭亦因時以取大勛,非有血戰之殊勞焉。以戰功論,李光弼奮其智勇,克敵制勝之功視郭為多;郭則一敗於清渠,再潰於相州,功尤詘焉。然而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輕,後世無得而議者,又豈徒徼虛譽乎?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聽物之順逆,而不挾意以自居於勝,此唯古之知道者能之。故詩稱周公之德曰「赤鳥几幾」,言其志定而於土皆安也。夫有攬天下於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詖;心者,藏於中而不可揜者也。藏於中而固不可揜,故天下皆見之,而思與斁、疑與信、報之以不爽。汾陽以翹關負米起家,而暗與道合,其得於天者,三代以下莫與之倫矣。
能任也,則不能讓,所謂豪傑之士也,韓信、馬援是已;能讓也,則不能任,所謂保身之哲也,張子房李長源是已。汾陽於位之崇替,權之去留,上之疑信,讒佞之起滅,乃至功之成與不成,俱至則受之,受則任之,而無所容心於其閒。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測其所為。山有陂陀,則測其峰之起伏;水有灘磧,則測其波之回旋;平平蕩蕩,無高無下,無曲無奇,而物惡從測之哉?天下既共見之,而終莫測之,大哉!平情之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賢不肖萬殊之情歸其節圍矣。
相州師潰,汾陽之威名既損,魚朝恩之譖行,肅宗奪其兵柄授李光弼,數年之內,光弼以元帥擁重兵戮力中原,若將駕汾陽而上之也。乃許叔冀叛於汴州,劉展反於江、淮,段子璋反於梓州,楚州殺李藏用,河東殺鄧景山,行營殺李國真、荔非元禮,內亂蠭起,此撲彼興。迨乎寶應元年,汾陽受王爵、知諸道行營,而天下帖然,內既寧而外自戰,史朝義釜魚之游不能以終日,弗待血戰之功也。嗚呼!是豈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漢、魏以下將相大臣之能得於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漢,亡漢者關東也;桓玄不足以亡晉,亡晉者北府也;黃巢不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晉也。然則安、史非唐之憂,而乘時以蠭起者,鹿不知死於誰手。汾陽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過斬王元振四十餘人而已,天下莫敢復亂。唯其平情以聽權勢之去來,可為則為,不可為則止,坦然無我之大用,人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領,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寵辱之固然者乎?僕固懷恩亂人也,張用濟欲逐光弼,而懷恩曰:「鄴城之潰,郭公先去,朝廷責帥,故罷公兵。」引咎以安眾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舍几几之度,淪浹於群心,懷恩詎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義,憂國如家,性之節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辭,道之任也。篤忠貞者,汲汲以謀濟,而勢詘力沮,則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發於中,必動於外,天下乃爭騖於功名,而忘其忠順。姦人乘之,亂因以起。唯並取立功匡主之情,夷然任之,而無取必於物之念,以與天下相見於冰融風霽之宇,可為者無不為焉,則雖有桀鰲不軌之徒,亦氣折心灰而不敢動。不言之言,無功之功,回紇稱之曰「大人」,允矣其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於公,而天下不蒙其祐,兩將相衡,度量較然矣。
cjon 注:
1、第一节的最后一句“又豈徒徼虛譽乎?”缺失于各在线文本,据手上纸本添加。
2、为啥仆固怀恩解释相州之败的缘由,是在为李光弼开脱?
--
FROM 216.240.30.*